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催促着我起床。屋里的物品随着阳光的入侵,慢慢失去了颜色。从窗户的边缘,到墙壁,床铺,被子,书架,我的双脚。最终,屋子里变成了一个只存在黑白灰的世界。我走到书架前,从上面随手抽出一本书,名叫《平底锅上的热毛巾》。五年前,那时的我大概觉得这本书的书名很酷,便买了下来。我快速翻动着这本仍然在散发一股特殊印刷气味的书,书页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突然,我在里面发现一个书签,正面写着书的名字、作者和出版社等基本信息,书签背面则画着一朵不知名的花。花蕊是黑色的,而花瓣从根部的白色向外渐变,最终成了边缘的一片灰色。这花也只有黑白灰三色,与我所能够看到的世界一样。
女孩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她没有避讳我的目光,慢慢脱下睡衣,穿上了自己的上衣和短裙。
“你喜欢书?”她穿好袜子,也走到了书架旁。洋的样子很好看,侧脸很美,声音却非常冰冷。“你家的枕头很软,很舒服。”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像个小孩一样,目光仍然停留在书架上,认真观察着书架上书目的名字。
“那就带走吧。”我从卧室中把枕头拿出来,毫不珍惜地丢给了她。
“对了,连同这本书一起带走吧。”
洋没有犹豫,接过了枕头和书,也没跟我说谢谢。走出了门,她把洗发水的香味和身体的温度留在了房间里。
一切都开始地很突然。小时候,我很喜欢玩拼图游戏。当拼上最后一块的时候,我都会非常开心,并且赋予这最后一块拼图一种特殊的意义。最后一块拼图是否能承受这样的意义,我却从未考虑过。因为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块拼图,即不是最绚丽的,也不是最中心的。可就拼图游戏来说,最后一块才是最容易被记住的。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这最后一块拼图是一个雨天。
五年前的一天,那天的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一直一直下,丝毫看不出会停的迹象。我把自己的忧愁,可以说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情绪告诉了最值得托付这情绪的人。第二天,以及第三天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而当第四天雨过天晴的时候,我的眼睛失去了看到颜色的能力。虽然在没有太阳的夜晚,颜色会重新回来,可在阳光下,我只能看到黑白灰的世界。我并没有告诉父母或者其他人,也没有去看医生,而是选择离开了从小居住的城市。直到前几天,我才收到了这五年中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条关于家人的消息。
于是我只好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办理相关的事情。无家可归的我,就顺理成章地留下来,留在了我出生并且长大的这间空屋子里。虽然已经过了五年,我的房间没有什么变化,看得出父母会偶尔打扫。弟弟的房间倒是有些混乱,不过洋住在那里之后,也变得整齐了很多。
弟弟迁小时候性格温和,父母对他格外宠爱。得到宠爱的迁也变得更加优秀,而越优秀就会得到更多的宠爱。相比他们三个人的羁绊,我则像一团空气,从未生活在这个家庭中。
如同糖果罐里消失的一颗糖果,或者存钱罐中消失的一个硬币,又或者筷子盒中越来越少的筷子,我在这个家庭中消失了。我是哪天离开家,不再回去,我想我的家人大概并不清楚。
在离开家之后,失去色彩的事也慢慢习惯了。我在附近的大城市找了一个出卖时间的工作,也找了房子住下。我不是流浪者,也不是梦想家,我只是租在一间小房子里讨生活。就这样,我生活了五年。
我躺在床上,仍然想着刚刚看到的灰色的花。失去颜色的东西之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微妙情感,不仅仅是我对于花,花对于我也是一样的。最终,我还是因为好奇心而敲开了出版社的门。
出版社的工作人员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而主编则是一个中年男子,面相非常可疑,戴着眼镜,头发有点稀疏,可是从眼睛中看得出是个热爱文字的人。
我把书名和书签的事情告诉他,他说那本书中并没有赠送什么书签。不过他建议我去找作者聊聊,或许她知道些什么,然后给了我一个地址和一个鬼魅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我在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小学的时候,班上一个淘气的男同学按照自己周密的计划摸到了一个女同学的屁股。另一次,是在初中的时候,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同学摸了我的生殖器。
当我回到家,洋已经在房间里。“回来啦。”洋的问候声中所蕴含的那股温暖是巧克力色的。即便在声音结束后,巧克力色仍然回荡在空空的房间里。
“我做了饭。你要不要尝尝?”今天的洋看起来不太一样。
“嗯。迁他吃过吗?”
“为什么不搬走?”洋无视了我的提问。
“那,你又为什么想要住在这里呢?”我反问洋。
洋默默吃饭,没有再说什么了。
“你觉得,迁是怎样的人?”这次轮到我来提问。
“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呢?”
我看着洋,她也笑起来。在她与我同住的这一段时间,我很少见洋开心的笑,或许那件事的影响已经渐渐消失了。
在我所知的人里,迁是距离死亡最远的一个。因为他的优秀,让他没有理由选择放弃后面的精彩的人生。被他所抛在这个世界上的洋,他的书,他的才华,这些都是非常值得珍惜的东西。然而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对于他的死并不惊讶。
“我不了解他。”洋渐渐收起了笑容。
“周末陪我去逛商场,可好?”洋夹起一片番茄,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我看着她在番茄的汁滴下来之前,把那片番茄放进嘴里。对于一个白天看不到颜色的人来说,番茄的味道也是不同的。那种番茄特有的红色,跟它的味道是一体的。一旦失去了颜色,番茄的酸味如同醋,失去了原本的乐趣。
我问洋:“让一个看不到颜色的人陪你去挑衣服?”
“嗯,没错。”洋很确定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拿着编辑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作家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门很快就打开了。这是一间五十平米的办公室,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门,房间的两侧则是两米多高的书架。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和椅子。房间里还有一个垃圾桶放在角落。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其他东西,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作家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不过是高楼、车辆和行人。她看起来很年轻,可能比我还要小几岁。
“我知道你”,她先开口了,“你跟他很像。”
“啊?”
“坐吧。”
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指着地板说:“在地上?”
她点点头。作家并不漂亮,瘦得可怜。她坐的椅子没有一点凹陷,好像并没有人坐在上面。但她的声音却不像身体,并没有给人一种纤弱的感觉。
“读过那本书了吗?”
“没有。”
“那本书是我和迁一起写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我感到迷茫,这种迷茫不是因为我没有想到那本书是迁写的。恰恰相反,当我看到这个作家的时候,我隐隐觉得她和迁有关。做出这个判断是出于人最本真的东西,那是一种比直觉和信仰还要古老的东西。随之而来的,就是持续不断的迷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来见这个作家,我怀疑我已经知道一切的答案,只是不愿意接受。
“迁写了什么?”我努力挣脱迷茫,去寻找对话的意义。
“他写的部分,全部删掉了”,女作家解释说,“你知道有个外国人叫维特根斯坦嘛?他有个观点,是说我们语言所能表达的,全都可以表达清楚。而语言不能表达的东西,我们不能说。不过呀,不能说不一定不重要。相反,不能说的东西可能比我们语言能表达的东西更重要。”
维特根斯坦的话我并没有理解,但它让我想起昨晚吃的番茄。我对迁所写的那些被删掉的东西并不好奇,他早就超越了我的思维的界限,甚至超越了语言的界限。而我却只能坐在这里,坐在地上,听着陌生人说着听不懂的内容,并试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找出那份我所期待的、应该存在着的、最普通的悲伤和惋惜。
女作家突然转移了话题。“那朵花美吗?书签上那朵。你肯定还记得那朵花吧。我以为,罪恶就是这样,从来不是丑陋的。相反,罪恶是最美丽的东西,能诱惑人们,让人产生欲望,为之献身。而这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没有色彩,它平庸。波德莱尔……”
女作家的声音逐渐模糊。我曾以为,迁是这传染病的源头。从他在浴缸中自杀的那一刻起,病毒从浴缸的血水中渗进了地板、家具和家中的一切。最终,母亲三天后在客厅上吊,而回家的父亲看到一切之后,从楼上跳了下去。我作为这个家的局外人,最终被孤独地遗弃在了这个世界上。但女作家的话让我明白,这病毒或许是来自于我,而迁仍然是完美的。
她的声音停下了,我便站起来跟她告别。临走前,她告诉我,我的眼睛比迁好看。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重复着这个词。
坐在小区楼下的椅子上,看到家里没有灯光,我猜今夜洋没有来。安静的环境和这并不舒服的石头椅子勾起了我童年的某个回忆。
对平庸这个词的认知,来自于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和班上的同学去动物园玩,老师要求同学们写日记。第二天,老师找我谈话,理由是我的日记与主题不符。老师说:“有的同学喜欢小鸟,因为鸟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有的同学喜欢小猴子,因为它聪明可爱。有的同学喜欢狮子老虎,因为它们强大,是森林之王。而你呢?你写的是喜欢动物园里的座椅。”
座椅又有什么错呢?座椅可以让游客得到休息,也不会像狮子老虎那样咬人,还不需要喂养。当我的父母知道了这篇日记的时候,就给我贴上了“平庸”的标签。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拼图游戏的第一块。
“不回去睡觉吗,明天就是约定去买衣服的日子了。”洋突然出现在眼前,手里提着一个有点大的袋子,里面好像是枕头。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在外面,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洋的冰冷的语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悲伤。
我点点头,她便抱着装枕头的袋子坐下了。
远处的流浪猫注视着坐在路灯下面的两个人。它的眼睛是蓝色的。第一个同我睡觉的女孩,瞳孔就是这样的颜色。那个女孩性格很爽朗,牙齿很白,指甲上涂着黑色和白色的指甲油,好像钢琴的琴键。我们睡觉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有自己喜欢的人。我说,我也是。其实我那时候说的是谎话,那样说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得到些安慰。
“迁的事情,你不需要太自责。对于神的事情、知识的事情、善良的事情、爱情的事情、甚至死亡的事情,在很多时候仅仅是人的自我意识过剩罢了。”安慰剂从来都是谎言,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被欺骗。
洋突然凑了过来,用她有些冰冷的左手抚摸我的侧脸,她的嘴唇有一种加了盐的巧克力味。她低声念了一声迁的名字。我们紧紧抱着,好像两个撕扯在一起的摔跤手。后来,我们激烈地交媾,在浴缸里。
热水和暖色调的灯光让房间变得温馨和幸福。我们泡在浴缸里,仔细地看着对方的脸。我发现洋比我想象中的样子更加漂亮,她的五官挑不出缺点,组合在一起也恰到好处。
“不知道天堂有没有浴缸。之前,跟迁约会的时候,他告诉我,如果要自杀,他一定要死在这个浴缸里。”
洋忍住没有哭。晚上,她仍然睡在迁的房间里。当我早上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睁开眼的我,发现颜色并没有消失。我没有觉得惊讶或者开心,反而觉得恶心。我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五年前的状态,而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
我在洋的房间没有找到她,只找到了那本书和一封洋写给我的信。洋没有在商场约定的地方,其他的联系方式也都无法和她取得联系。
最终,我卖掉了房子和浴缸,只留下来那本书,信和那个枕头。书和信我都没有读过,只是像一个装饰品一样,放在新房子的书架上。我的新房子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只有一间卧室,楼层很高,房间里也装了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风景很好,有马路、行人、高楼和另一个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