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阿明跟渝生都不说一句话,他只照祖母的吩咐给他煎药、送药,更换腿伤药,其余没有多的言语了。渝生倒是死乞白赖的跟他搭话,不想,阿明只是回了他一个白眼,每每都匆匆送药、然后忙着取回药碗,渝生就一个人待在房间,不能动弹,又无娱乐,闲得他百无聊赖。
阿明虽然是生闷气,可究竟是为何而气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也许真像渝生所言是因为惹娘,也许更是些他自己没还没有意识到的旁的什么东西。虽然言语上故作冷漠,但他丝毫不敢怠慢渝生的病情,一直守在隔壁的房间,注意着渝生的动静。
屋外的芭蕉已经张开新叶,一旁的藤三七已经攀上黄葛树的枝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月。渝生的外伤已然全好,只是左腿的骨头要好全还需时间休养。阿明照常在隔壁的屋子里待着,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巨大的动静,阿明连忙跑进来一瞧,原来是渝生试图探身去拿桌子上的背包,不料碰到了地上。渝生见他冲了进来,急忙咧着嘴傻笑。阿明没有理会他,拾起地上的包,放到他的床头。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没想到你这么小气,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句惹到你了。你如果是生气,直接对我发作出来就好,这样憋着双方都受气。”渝生无奈的说道。阿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没有好脸色的瞅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渝生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块巧克力,握在手里,他神秘的说:“我给你看一样你从来吃过的好东西。”阿明坐在他身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盯着他握紧的拳头。渝生摊开了手掌,说道:“看!就是这个。”阿明将那个用彩纸包装的精美的东西拿到手里仔细查看,终于眼睛含笑的说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吃?”渝生拿起巧克力,撕开裹在外面的包装纸,露出了里面漂亮的金箔纸,顺着缝隙又完整取出了金纸,一块完整的巧克力呈现在阿明眼前。阿明心生疑惑,这东西外表黑乎乎的,闻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香味,因此问道:“能吃吗?”渝生微笑着,说:“你试试就知道了”。于是,掰下一小块,往阿明嘴里塞。阿明见他亲手喂自己,内心泛起了一阵波澜,忙说:“我……我还是自己来吧。”还没等他说完,巧克力已经塞进嘴里。“好吃吗?”渝生问道。
阿明脸羞得通红,嘴里嚼着巧克力竟没有尝出滋味,而心里却尝到了渝生对自己的温柔。渝生见他出了神,又问道:“味道怎么样啊?”阿明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刚我吃得太快,没尝出味道来。”渝生接着又把第二块喂到了他的嘴里,阿明心里感到无比幸福,但他生怕渝生瞧出异样,强忍着内心的喜悦,他撅着嘴说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嘛!吃起来苦苦的,还没有红砖糖甜嘞!”渝生急忙说道:“切!真是不识货,这东西在你们这儿,怕是一辈子也吃不上。你得细细品尝,别一口给吞了。我出来就带了这么点,要省着吃。”阿明见他这般,不忍笑出声来说:“既然这样,你就再给我一块,让我仔细品一品?”渝生不舍地掰了一小块,喂到了他嘴里,小声说道:“就当是报答你的喂药之恩了……”阿明本能的紧张了一下,他对喂药这个词尤其敏感,心里想着,难道他知道什么,于是小心的问他:“其实,这是我应该做的,药太烫,我也就一勺一勺吹冷了喂你,只怕你嫌弃我的唾沫脏了你的药呢。”渝生忙说:“我可没有这么矫情,男子汉、兄弟伙之间同抽一支烟、共饮一碗酒是再平常不过了,我怎么会嫌你呢。”阿明听他话里并没有提那用嘴喂药意思,想必他昏迷得厉害,并不知道当日的情形,于是放心下来。
阿明帮渝生收拾了房间,离门那一刹那,回眸笑着说道:“其实那个……巧克力真的很好吃,谢谢你。”还没等渝生回答,他便闪出门去,带上了木门。阿明忍不住内心的兴奋,跳跃着跑到河边,五月,河谷的野花争相开放,黄葛树的叶子和根须贪婪的疯长。他抬头向对岸的坡地望去,是惹娘家的油菜地,已经结上饱满的豆荚,这意味着惹娘家的油坊就要忙碌起来了。
茶坝村民每家每户都会种些油菜,每当春季来临,茶坝的山水田园之间都镶嵌上美丽的金黄,惹娘家经营着镇子上唯一的榨油坊,老油坊还是惹娘父亲的祖父那一辈就开始经营的,算起来也将近百年的历史。村民将自家丰收的菜籽通过原料的方式寄存在油坊,等到需要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到油坊提取出现成新鲜的菜籽油,等价交换,童叟无欺,正是凭着给予村民最大的实惠,老油坊获取了大家的信任。
五月,菜籽开始成熟,惹娘的家里也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间。村民陆续将自家的菜籽运到油坊,经过称重,然后入库,等待合适的时机升华成滴滴香醇的菜籽油。
老油坊无疑是整个茶坝最宏伟的建筑。高大的油坊中间摆放着油坊最重要的工具——木制的榨油机,榨油机的一边摆着一台巨大的磨粉的石磨,另一边是两口大锅,一个用来炒制菜籽,另一个用来熏蒸碾碎的菜籽面。
每到榨油的季节,惹娘总是忙得不亦乐乎,老油坊里传出的声声铿锵的撞击,榨仓中飘出的阵阵迷人的油香,都提醒着村民去老油坊打新油的时间到了。
阿明和祖母相依为命,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劳动力种植油菜。村里人都很照顾他家,都与他大行方便,这一面是因为阿婆救死扶伤,一般小疾微恙都无偿替村民医治,即便是大病都能免则免绝不多收人家分毫;这另一面大家都可怜她老来丧子,唯有一个养孙,伴在左右,着实孤苦无一。这曾阿婆心如明镜,却从不肯占他家便宜,每每有人酬谢,她总说:“大家都是穷苦人家出生,讨生活已属不易,酬谢自当心领,东西还请拿回。”因此,村民打心里更敬重这位善良而倔强的老人。
家里的油缸已经所剩无几。祖母叫来阿明,让他去老油坊打点菜油回来。阿明一听是去惹娘家,心里犯起了嘀咕,自从上次惹娘撑伞而来,已经有半个月不见她的踪影。“这段时间正好是油菜收割的季节,她家正忙,应当是没空吧。”阿明心里暗自想着,以此慰藉他紧张不安的心情。
阿明拎着油壶,脚踏着古老的青石巷,头顶是相互重叠的高高的屋檐,看不到晴朗的天空。说来奇怪,老天爷总是很眷顾惹娘家,每到菜籽成熟季节,便出奇得干晴少雨,赐予茶坝最为珍贵的阳光。茶坝人都摸清了这个规律,也都赶在这段难得的晴天里抢收菜籽。
走出一字街,向右拐进一个巷子一直向里走,便很快要到老油坊。阿明心里还惴惴不安,他怕见了惹娘不知说什么好,正踟蹰着,脚步已经到了油铺。这时,正值午饭时间,排队的人已经不多,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守在油铺之前。
惹娘一眼便发现了躲在打油队伍之中的阿明,她却故意装作不知,若无其事的继续记录做账。阿明排在队伍之中,发现铺子里帮着惹娘打下手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伙子,跟他年纪相仿,生得机灵聪慧,行走如风,看他的手势动作,相当娴熟,想必是从小练就的工夫。阿明正注意着那少年,不想已轮到他打油。惹娘显得很从容,像对待普通村民一样,寒暄之后,便问:“打满吗?”阿明倒觉得意外,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嗯,请帮我打满。”那小伙子接过油壶,利索的从大缸里舀起一小竹筒的油,眼睛如尺子般确定好距离,不偏不倚,连成直线的油滴刚好灌入狭小的壶口,不一会儿装满了油壶。惹娘的笔在账本上迅速飞舞,算盘啪啪作响,片刻便算好了价钱,惹娘没有正眼看阿明一眼,边记边说道:“一共是两块三毛,就收你两块。”
阿明时刻记着祖母的叮嘱,虽是三毛的钱也不敢怠慢,于是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给你两块三毛吧。”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些钱,点好之后,一把掷在案头,步伐轻快的离开了。
小跑回家的路上,阿明一面回忆着方才镇定自若的惹娘,对她的反应很是不解,另一面在她一旁的伙计着实引起了他内心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