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阳光正好。微风习习,吹得令人心动。
这么好的天气,是决计不能错过的,我披上斗篷,套一双蒲鞋,预备出门到处逛逛。只带了些细软,以及一把防身的匕首。
正值清明时节,并没有雨纷纷,而路上也难见行人。沿途并不曾遇到骑牛吹笛的牧童让我问酒家何处,但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一家杏花村。
红杏深花,菖蒲浅芽。竹篱茅舍前,站着一根椿木杆子,杆顶一面绣着鹅黄色“杏花村”的酒旗迎风伸展。酒旗底下有酒保,酒保手里有酒坛。于是我不生犹豫走近前去,挑了唯一一张摆在阳光下的四角方桌坐下。这张桌子边另外还有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模样好生模糊,二人的长相我现在竟已是记不清了。然而我还记得之所以选择坐在那个位子,既是因为晒得到太阳,还是因为这两个老人莫名的吸引。两位老人面前也摆着酒,不过二人喝法却相去甚远:左手边这位酒坛边上还搁着一个精致的琥珀小杯,杯中有果酒,酒也是琥珀色,很醇,气味于我并不好闻,而老人则是一杯又一杯缓缓地、有节奏地饮;右手边关西大汉式的喝法,大碗大碗的烧刀子接二连三下肚,碗是破碗,酒是好酒。说来也是巧,二人见我坐定解下草帽,竟异口同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谁?
我想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是谁的了。
可是我偏偏好像在这时失忆了。而且似乎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的那种,脑海中一片空白。所以我先后瞅了瞅两位老人,卑陬失色,反倒茫然问他们:“二位前辈知道我是谁么?”
两位老人对视而笑,右边这位老人笑得更厉害些,一边说着:“如今的年轻人,果然是不一样了。”我尴尬一笑,连忙赔礼,嘴上反复说着:“真是抱歉。”说了几遍,这才开口再解释:“并非晚辈我刻意隐瞒,说来也实在是滑稽极了,我见到二位前辈,别说自己的身份,究竟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哈哈哈,叫我前辈显得我比你老很多,还是叫我先生好了!我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老头子。”右边的老人笑得愈发厉害,越来越大声,银须飘飘,笑声却随着声音戛然而止。一手拎起酒坛又将搪瓷碗灌满,一手拍了拍我的肩:“小伙子,罚你,浮一大白!”
我不敢正视他的脸,赧然低头,接过碗,迟疑片刻,将酒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去。喉结滚动,酒已下肚。
那老人笑眯眯着:“浮生倥偬,有缘萍聚。你既然敢喝我的酒,就是老头子我的朋友了,还管这么多姓什么名什么作甚。”我觉得有理,点了点头,虽觉得他古怪,但是倒是喜欢、尊敬得很。此时只听左手边老人说话,声若洪钟:“既然记不得名字,不如就叫你张三吧。”
张三?好名字,
我叫张三,那二位前……先生呢?
谈话间了解到,左手边这位,他正是失踪多时的武学泰斗、南方九省前武林盟主金庸金老前辈:身负数十种最顶尖的武功,只要你能说得出口,他无一不通;另外更是自创武功,拳脚轻功谙熟于心,内力修为亦是登峰造极,二十余年间已是一个神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坐在盟主位上十数年谋求安定,力挫大大小小数百阴谋,维护南方九省秩序,功劳前无古人后绝来者。至于半年前为何失踪,江湖上的人都各执一词,议论纷纷,如今竟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是不愿大煞风景,深藏腹中不敢多问。
右手边这位,自称浪子,说是浪迹天涯,无家可归,几十年来漂泊不定,而金庸盟主则叫他古龙贤弟。虽然古老先生似乎在江湖上并无名气,不曾耳闻,但是能与金老盟主称兄道弟,想必并非泛泛之辈,大概是一位隐居终南的厉害人物。我也不敢怠慢,他极好饮酒,拖着我斗起酒量,你一碗我一碗,我勉力支撑相陪,看得金老盟主哈哈大笑。各三坛酒下肚,我已然微醺,勉力支撑,而古老先生面不改色,反而长啸而起,仰天大笑,笑罢说:“来,拔你的剑!”
我吃了一惊,站起来时跌跌撞撞,脚下一软四肢无力,却并不是中了迷药或是中了毒,然而就这三坛酒我怎会醉?心下想时,揣测我已是凶多吉少,准备掏出怀里的匕首了。
可转瞬间我错怪古老先生了,他的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
而好像应该是金老盟主。
但我还是因为腿软,不由自主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屁股硌得很痛,地上都是碎石子,可没过多久我就没有痛的知觉;碎石子很多,因为风很大。
风,大得很突然,仿佛是刻意为了这场突然的大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渲染气氛。
这气氛,凝重得足以杀死人。
还好我活着,我还在观察着,有幸见到两位老人的对决。和我一样,杏花村的两个酒保和老板都退到远远的,躲在最靠外的桌子后。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战,他们也不例外。虽然害怕,但是决不可不看。
不在边塞四郡,却胜似埋进了黄沙大漠!
野马也,尘埃也,浩浩汤汤,只听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小小的村庄,无边的旷野。风起,黄沙漫天飞!
苍穹间一片朦朦胧胧,恍惚只是个梦境。
万物幻化,唯独心尔。这莫非仅仅是我心中所想?
可是朔风拍面,黄沙袭人,真真切切,并不像是在梦境里。
只见金老盟主站起,手里已有剑。是一把宝剑!可他何时拔出的剑?又是从哪里拔出的剑?我暗暗称赞,不仅为这一手高超的技巧,也是为了这柄龙泉宝剑。剑身轻薄,“长约一尺六寸,宽约三寸三分,重六两六钱。”
别问我一旁坐着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是金老前辈自己说的。待他介绍的话完,古老先生微微一笑说道:“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好剑。但这把剑,本应没有什么价值的。”
他接下去的台词本应该是长长的一段:剑,有的价值连城,有的一文不值;这把剑的伟大与否,并不是取决于刀鞘的华美,或者刀刃的锋利,而是在于用剑的人。历来剑客的伟大成就了剑的盛名,专诸以鱼肠刺吴王,刘邦以赤霄斩白蛇,概莫能外。所以此剑本也是普普通通,不过沾了金老盟主的光罢了,是故并不值多少银子,但如今能闻名四海。
冥冥中我感觉古老先生在这么说,然而只听到他缓缓开口,竟完全不同:“不过它现在在你手上仍不值一文。”说着,轻抚自己手中的刀。
这把刀又何尝不是一把宝刀!刀光带着寒意,冷气森森,犹如天山上千年积雪万年松。孤傲!冷峻!带有无穷无尽的神秘!
这位古老先生凝视着刀,目光炯炯,就像是在审视着自己。
刀就是他,他就是刀。一样的孤傲,一样的冷峻。
“这把剑确实并不值钱。”金老盟主的剑嵌入了地里,只露出一截剑柄,“因为它根本不属于我。”
不属于金老前辈的剑为何在他手里?不遑多想,我竟脱口而出。
此时我才发觉,我和另一边远远观战的酒肆老板、小酒保三人同时脱口问了出来,我斜眼一瞥老板和酒保甚是眼熟,但一下子却叫不出名字。这种惊心动魄又忽如其来的决战,竟因为这一句话杀意骤降,金、古二人刀剑入鞘,皆不说话。
风停了。
酒也凉了,刀剑亦失色。
醒过来时,趴在桌上,手上握着一柄割牛刀。抬头,店老板和另一个店伙计还在梦呓说着胡话,留着口水,不省人事。
蹑手蹑脚起身,大概就是在厨房里。
笼里,蒸的黄米饭还没有熟,屋子内云兴霞蔚,甚是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