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说,你该锻炼了。我拖着迷迷糊糊的身体去了健身房。
困倦,疲累,精神上的,身体上的,以一种奇妙的感觉混在一起,让人感觉——难以支配身体,难以观察世界,难以行动,难以感知——似乎我的认知失去了实在性。就像,在一个柏拉图洞穴中,带着 Oculus Rift 看着一个躯壳眼中的世界,听着立体声的吵杂摇滚音乐,感受着肌肉的收缩、撕裂。感受疼痛、紧张。认知已经没有精力去解码出高级的身体感受,只好任意地把底层的信号洪流直接暴露给意识。没有酸胀,只有充血。没有拉伤,只有断裂。感受神经信号如何从大脑奔向四肢,直到最大量的信号也无力阻止肌肉的大厦之将倾。然后,整条胳膊不可抗拒地松弛下来,尽最后的力量把杠铃轻放在地上。
拖着身体去跑步机。跑步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虽然理智上它有许多好处,但是表面看来,跑步无非就是在一条收到诅咒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前进,而前进的成绩被不断推回,一条永无止境的西西弗斯之路。吊诡的是,这一诅咒还是我自愿加诸自身的——这使我的本能每一秒都想结束它,结束、结束。对那一枚红色按钮的专注,和对这专注的抵制,构成了我跑步的大部分思想活动。这样的精神分裂是相当痛苦的,使得跑步变成了一场身心的双重消耗,真正令人精疲力竭。
为了缓解这一困境,我选择看看视频。TED 上有人在分享他在全世界的极地游泳的经历。我开了最大的音量,听着潮水涌入耳边,仿佛——一瞬间,仿佛——我并没有在健身房大汗淋漓地奔跑,而是在北欧的冰海中冲浪,同时看着一个无趣的人在跑步。这个场景无疑是荒谬的,但是反正我的「真实」也是在柏拉图洞穴中静坐着,北欧冲浪的我和健身房跑步的我又能分清楚哪个更加真实吗。
于是,在永无止境、轰鸣着的西西弗斯之路上,我似乎感到了风——俄罗斯的北风,智利的南风,北极的西风。我感受到我的被汗浸透的 T 恤灌满了冰冷的、潮湿的海风,让我虽然汗流全身,却丝毫没有燥热。有的只是一条滚动的道路、一座晶白的冰山,一身伤痕累累、酸痛胀痛的身躯,和一堵映照世界的洞穴之墙。
演讲结束了。顺势,我的跑步也结束了。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卡路里。那都不太重要了。我向同伴描述了我的感受,他说,
只是你太累了。洗个澡回去睡觉吧。
慢慢地,「实在」又回来了,我的感知和躯体再次合聚,海风和冰水消失了,而洞穴之墙也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