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远方有梦

1

老实说，这都是他自找的，有些人压根不值得生气，有些事根本不必去较真，但这个道理叶秋显然还未明白，或者说他已经明白了只是还做不到。

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只是脚肌挫伤，没有骨折，线长给叶秋开了三天病假，直接放到大年三十，那么想要再次开工的话就只能等年后仅剩的几天时间了。请假条也是下铺的老杨带回来的，他还顺道捎了几个馒头给叶秋，脚伤后叶秋已大半天没吃过东西。

年后再次返岗的时候脚伤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走路是没啥问题。步入车间，叶秋第一次觉得线里的人都变得亲切起来：那个爱叫叶秋“大学生”的中年夫妻爱咋叫就咋叫吧，兴许以后还听不到了呢；老爱摆着一副冷漠样子的菁菁姑娘似乎也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当然，出入大门时她的身边仍常随着些小跟班；那个老是唾沫星子满天飞还总爱损人的吹牛哥也还是从前那样儿，吹起牛来脸上照旧洋洋得意，且依然改不了偷懒的毛病，但要是被线长发现了又只能畏缩着脑袋乖乖挨训……

如此看着，叶秋突然觉得心情平静许多，也不再为过去的事儿纠结了，他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不喜欢的东西此时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一切的存在总有它的道理，好的坏的，仿佛都融入了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中，随着流动的浪潮一起，被裹挟到了更辽阔的远方。

而这条河的名字大概就叫做：生活。

距离离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厂里起初还不太愿意放这些学生离去，但拗不过有的学生此前就签过用工协议，又出于对学校方面可能施加压力的担忧，最终还是放了行。

最后一晚，下了班开始发离职单，线长站在人群前一个个地念着纸上的名字，被叫到的人挨着去拿单子，走出人群的时候能够看到许多人眼中闪烁着羡慕，据说普通员工想要离职得提前一个月提出申请才行，且往往还会被以各种理由延后。或许也不只是对可离职的羡慕，相较于他们，叶秋还拥有一份可供选择的权利，他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来到这里，随时都可以离开，但对于这里的其他人而言，他们却是没有选择的，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种替人打工的命运都像附骨之疽般紧紧跟随着他们，而大多的人终其一生或也摆脱不掉。

叶秋是应当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他暂时还未陷入这样苦难的泥沼里，但不代表永远不会，他只是拥有一个还可以提升自己的权利罢了，只是往上爬的途径要比那些已深陷泥潭中的人要来得顺畅和开阔些罢了。

站在门口，又回头，二营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道声：“去吧。”叶秋才终于扭过头去，一咬牙，窜进了昏暗的楼道里。

2

这次假期的经历让叶秋小有所获，他终于有了一点儿可额外支配的资金，去做那些他想要做的事。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工资刚好也打进了卡里，叶秋便迫不及待地在导航上搜起单车店来——他想做什么呢？是要买一辆自行车吗？

叶秋搜了好久也没个结果，上面显示的信息太少了，于是他准备自个儿到城里逛一逛。说来也巧，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一个身穿骑行服戴着头盔的小哥哥推着车从里头走来，纹着绚丽花纹的紧身衣裤完美地和身体曲线贴合在一起，再配上酷炫帅气的骑行头盔，叶秋的第一感觉就是：哇，好帅！

叶秋拦下了这个帅气的小哥哥，道：“请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好一点的山地车店吗？”

“这个喔……在蚂蝗桥那边就有一家，我们都叫他海哥，我们车出了啥毛病都是找他修的。”

“喔，谢谢。”

小哥哥点了点头，从头盔上方摘下骑行镜放在了眉上，双眼一下就被镜片反射光给罩住了，如此便看不见双目，只能看见镜上绚丽的光彩。

“好酷，以后这也会是我的模样吗？”直到小哥哥已经走远了，叶秋还杵在原地回味着，这下更坚定了他要去追寻那东西的决心了，他相信，那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仿佛感觉到了有某种东西正在强烈呼应他。

叶秋按照小哥哥所指引的路线来到了那家店，店内厚厚的玻璃门微敞着，走进去，他立马就被墙上摆放的诸多自行车震撼到了：各种款式、各种车架、诸多车型全都被挂在高高的墙上，有好些看着轮子便又粗又大，上面还长满了粗壮的颗粒，这和叶秋印象中的单车完全不一样啊。

“你好，买车吗？”一个中年男子在里面的沙发上站起身，应该就是小哥哥说的海哥了。

“您就是海哥吗？我想买一辆山地车，”叶秋说道，随后又加了一句，“可以远行的那种。”

被称作海哥的男子点点头，伸手将墙上一款车架宽大的单车从挂钩上取下，放在地上，随后把身子伏在车头处，用力往下压了压。“你看这款怎么样，减震前叉，喜马诺27变速，碟刹。”

“减震前叉是什么？变速又是什么？”听到话叶秋却是一脸茫然，他对单车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前面挂个菜篮子，母亲连骑个缓坡都觉得费劲儿得下来推的印象里。也难怪，他从小还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一辆自行车呢，小时学骑车都是用的表哥留下来的那辆已经处于报废边缘的单车，记得那辆车连刹车都是坏的，有一次叶秋骑着它还差点栽到公路一侧悬崖下的竹林里。如今想想叶秋胆子也是真的大，当然若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怕也不会有人选择这条路吧。

“减震前叉就是在车辆颠簸的时候，可以削减颠簸的力量，类似于用弹簧卸力的原理。”

果然，海哥又摁住车头伏在上面狠劲儿压了压，连接车轮的轴杆处是活动的，里面涂满了油脂。

“变速器就是可以改变前后轮的齿比大小，也就是大齿比可以提高骑行的速度，不过花费的力也会比较大，因此大齿比往往只会在平路和下坡的时候才会用到，”海哥耐心解释道，“车子的速度等于前轮齿盘乘后轮齿盘数，所以这辆车的前轮为三，后轮为九，它的最大速度就是27……”

“不过得注意，上坡时大盘是骑不上的，因此得提前变速。”他又叮嘱了一句。

这下叶秋算是明白了，这不就和小车的档位是一个道理嘛，当初学车的时候教练也是说上坡不能挂高速档。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学问呢，叶秋已经跃跃欲试了，可当他把眼睛瞥向标签上的价格时心底又一下犯了怵。

“两千多，这么贵？”

“如果你真的想骑去远些地方的话，这已经算是入门级别的了，”海哥无奈地说道，手指了指店的另一侧，“那边还有更贵的，入门都得三千往上。”

叶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排车整齐排列在那儿，不过都是车身纤细，车轮扁窄，看上去好轻的样子。

“三千？”叶秋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那些车个头看上去要比墙上挂着的这些小上不少，不过最大的不同还是车头，所有的车把都是一个下弯形的弧状。

“那些是公路车，适合平坦的公路骑行，不太适合远行。”

叶秋想起来了，那个自己曾问过路的小哥哥骑的好像就是这一种。

看人还在犹豫，海哥便继续说道：“店里的车都是在骑行圈里质量还算信得过的，如果你真的喜欢这项运动，推荐还是选靠谱些的。”

是这个道理，而且叶秋要的也不只是单纯的骑车，而是骑行，是骑车去远行。

“那……这一款叫什么名字？”

“雄狮730。”

“好，我买了。”

3

这该是多久以前便在心底埋下的愿望了？

是高中同班的同学大伟曾和他约定的时候吗？他说：“秋，等高考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骑西藏吧。”最后叶秋没能去，因为手臂的伤，也因为英子离开带来的阴霾。

那是因为去年做取钢板手术的那个暑假，看见大伟真正去实现那个骑行梦想时心生的羡慕吗？对啊，那时自己只能孤单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见大伟在空间里发的那些登上高山云海的照片，心底的那股渴望是有多强烈啊！即使时到如今，大伟已去当兵，自己却仍然放不下那个念头——从每一天的操场跑步锻炼到后来的寒假进电子厂挣钱，即使再苦再累，也不就是为了去实现它吗？

他还记得高中时英子就曾问过他的梦想，他当时说的是“要走出去”，要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切种满爱与希望的地方。无比的执着，无比的坚定，这种渴望在叶秋心里早已植根已久，只是他很少对人提起罢了。

又也许，一切的源头得追溯到更久：在最早心中涌起逃离念头的时候，在最早心生对远方的渴望的时候。

4

开学后不到一个月便是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叶秋和去年一样报了1500米，今年专业里还参加运动会的仅有寥寥几人，他就是其中一个，至于届时会来操场呐喊加油的人就更不会有了，当然叶秋这次也没对他们抱有希望。

和去年同样的炎热，只是他已是作为大二学生的身份来参加了，这在运动会的参赛选手中属于稀有人群，因为越到后面学生们对这种赛事的热情会越淡些，何况炎热的天气也会将很多人牢牢锁在相对凉爽和安逸的宿舍之内。

慢慢地，不会有人再对这种事感兴趣，正如下课后即便偶尔遇见同专业的同学也不会打招呼一样——心底的漠然总在随着时间的流走而发酵生长，所有人最后都会褪去初入学院时的单纯率真，披上一层更适应成人世界的伪装——我们称之为“长大”。

一个人奔跑，意料之中，他来参加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心中的一道执念，正如他对远方的执念。可是他没想到，比赛快开始的时候丹会来，叶秋记得自己只在比赛开始前往空间里发过一条说说，告知了自己参加长跑的事，他当然是希望有人来为他加油的，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有人会来。

叶秋穿着号服在后场等候，在用遮阳布简易搭建的大棚里四处都是赤裸着臂膀的满头大汗的男孩子，还有那在炎热的温度下由腋下散发出来的属于男生们的酸臭味道。但丹似乎都没有闻到，她穿着一身好看的素色长裙，挎着一个小白包，径直走到了叶秋身前。

“我没想到……你会来。”叶秋正坐在凳子上休息，看见丹来一时间竟高兴得差点儿说不出话。

“我来……为你加油。”还是和以前一样害羞，丹垂着头，从挎在腰间的包里取出了一个袋子，递给叶秋，里面是：一瓶娃哈哈、一罐红牛和一个面包。

“……给你带的。”

女孩说完又往四处望了望，当看见周围那些男生赤裸的上身时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立马把眼睛转了回来。

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单纯、心细。

“比赛还有多久开始啊？”丹问。

“几分钟。”

叶秋望着背光处的丹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

丹要谈恋爱了，是小翠说的，有一个其它专业的男生在追求丹，那人高数特好，经常帮丹补习功课，人也高大帅气，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

叶秋想：那丹应该也是对那人有感觉吧。但出乎叶秋意料的是，小翠的下一句话居然是丹想在他和那个男生中作一个选择。自己居然能成为这二分之一选项中的一个？叶秋着实很惊讶了，他和丹自从在后街做兼职的那家店分开以后就很少联系了，叶秋只记得后面过圣诞节的时候丹曾到他宿舍楼下给带过苹果和蛋糕。那难道说是因为那一次对她的表白多少触动到了这个女孩的心弦了吗？

但初始时的兴奋很快就被心里涌起的冷静覆盖了，叶秋已经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做事不计后果和责任的莽小子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他和丹之间的不合适，她不是自己想要寻找的陪伴一生的人，但丹善良单纯，叶秋愿意永远把她当作一个妹妹来守护。

叶秋主动作出了弃权，他把丹约出来吃了一顿饭，在吃饭时跟她讲了好多关于恋爱中要注意的地方，尤其是一点要丹特别记住：守护好自己的底线，真正爱你的人是一定会尊重你的。

叶秋还对丹说：爱情是一件神圣的事儿，不要因为害怕拒绝而去接受，也不要仅因为感动心软而去接受，要真正问了自己的心，确定是爱他的，并且他也爱你，你们才可以在一起。

丹没有谈过恋爱，但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叶秋每说完一句她就点一下头，一副呆萌的小姑娘模样。丹说：“其实最开始你约我的时候我很犹豫到底来不来，之前一直躲着你也是怕你误会，拒绝又怕会伤到你……”。

记得那天丹笑得很开心，是和此前截然不同的笑，没有拘束，发自本心，奇怪地，虽然是宣告了退出但叶秋心里反而更感高兴。

“……但是现在不会啦，既然都说清楚了那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吧？很好很好的那种。”丹最后问道。

叶秋点点头，心里初始时还有些怅惘和失落，但很快便被欣慰和祝福替代，他知道自己应该放手，丹单纯的样子就像曾经的那个女孩一样，一样的替人着想，一样的简单纯真，但那个女孩的纯真却是最后被叶秋给夺去了，对的，他是这一切美好的破坏者，如今他也受到了惩罚，久久不消刮骨剔肉般的惩罚。

5

发令枪声响，脚踩在炽热的光里，感受空气里的每一分炎热，一步步向前迈进，漫长的跑道线总能让人想起往昔时光。

似乎每年运动会都是如此，少有不是炎热天气的时候，奔跑在这样的温度里能够感觉到视线都在扭曲，滚滚的热浪在空气中翻卷沸腾，人山人海的看台上，诸多呐喊加油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扑面而来的海啸一样，这种感觉亦是在平日的夜跑练习中感受不到的。

脚步越来越重，变得模糊的不只有视线，还有脑中的思维，喉咙里涌起了一股血样的甜——熟悉的味道。他突然想起了那年的约定，他答应过女孩：自己会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并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她搂在怀里。这个约定在那年是没能实现的，那么现在，可以吗？虽然她人已经不在这里。

闭上眼睛，努力奔跑，所有的回忆和愤恨都会化作你前进的动力，一步一步奔向那道记忆中的影子、那段逝去的美好、那道渴望的光，身影如风——

他奔跑的样子好像一道疾驰的流光。

冲过终点的时候是第几已经记不得了，叶秋感觉头很晕，喉咙里的腥甜已经格外浓烈，仿佛只要往外吐出一口痰来也会掺着血，身体有种发自深处的虚弱感，但叶秋还是努力撑起身体站起来，他知道现在还不可以坐下。丹从周围的人群里窜出来，扶着叶秋一步步走回遮阳棚，叶秋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哇，你刚刚跑得好快呢，真棒！”丹说。

叶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点点头。丹又递来了面包和红牛，叶秋却半蹲着看着她，目光怔怔。

这该是一个男生最易感动的时候，在最虚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恰好有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叶秋感觉自己的心在颤动。

但这样的发愣持续很短，叶秋很快移开了视线，但由于体力透支豆大的汗珠开始不断地从他额头两侧涌出来，他几乎要保持半蹲的状态也很难受了——

他应该保持清醒。

“秋，我还有事得先走，你一个人可以吗？”丹突然说道。

“是他在等你吧。”

“恩。”

叶秋暗想：果然。但他很快就咧开嘴笑了一下，道声：“去吧。”

丹把面包和饮料放在凳子上，又有些忧心地看了叶秋一眼，随后转身，挎着小白包离开了。

“大概她是一只美丽的天使，只是偶然邂逅了我的生活。”

望着那道远去的素衫身影，叶秋忽然眼神黯淡地低下了头。

6

这可能就是叶秋参加的最后一次运动会了，大三大四不会再有时间，而运动会以后叶秋也很少再去操场跑步了，并非是觉得不再有继续锻炼的必要，而是他新买的那辆山地车让其有了较之更钟意的锻炼方式。

他常会骑车去学校外逛逛，与跑步不同的是，山地车可以让他去很多更远的地方，看到很多不一样的风景，慢慢地，他越来越享受骑行的时刻，裹好面巾，戴上头盔、手套，骑车从校园内穿驰而过，所有人都会对你投来讶异的目光，仿佛整个身体都沐浴在耀眼的光里，骑行的时候便是叶秋最自信的时候。

日色渐渐变得漫长，夕阳的余晖也一日日变得鲜明起来，傍晚的夕阳光透过宿舍窗户窜进走廊的时候，金灿灿地洒了一地，像有人撒了一把金子。从昏暗的走廊那头一路走来，只消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刺目，但人又是向往光明的，尤其是当穿过深黑的走廊且厌倦了那终日里慵懒而冷寂的黑暗时，人们会更加容易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吸引，会不由自主地迈动步子，向那道散发着温暖和希望的光之门走去。

叶秋想去看日落很久了，刚好学校后面有一座茶山，当是看日落的好去处。说走就走，出发的时候就已近黄昏，叶秋跟着导航一路沿着曲折的盘山公路向上骑行，眼看着太阳从山的一侧渐渐往下沉去，他只能祈祷自己还能来得及，但奈何山势险峻陡峭，骑到山腰的时候他便发现太阳已擦近天边的地平线了。

地势渐渐攀升，看向周遭景物的视角也从平视转为俯瞰，偶尔透过路旁密林的遮拦能够窥见山下的田野村落，甚至可以将远处的城区一览无余。快到山顶的时候叶秋终于寻到了一处绝佳的开阔地，四周严密的树林在此处有一个空当，可以俯瞰山下广阔的茶园，也能眺见远处连绵的群山。

姑且就在这儿吧，叶秋停下车，把其放在公路边缘的护栏上，自个儿却抬脚迈过护栏，往栏外的茶园地走去，如此看那夕阳可更清透些。抬眼望去，所幸太阳还未完全沉下，如一轮小小的金黄色光球静静悬浮在远方的天空，由近向远的天色是由蔚蓝向橙红的过渡，愈靠近那金黄色光球的地方颜色也愈加深浓，并在那天空的尽头又被暗灰色的地平线切割成一条橙红的光边，宛如一条璀璨的绸缎，而缓缓西沉的暮阳就如同一个即将入睡的婀娜女子一般，正系着那红绸，慢慢躺下。放眼眺去，暮色苍茫，大地就像沉睡的海洋一样，流走、静曳，笼罩在一片昏暗的色泽里，只有天边那道释放的红光能够隐约勾勒出它的轮廓，同时也将那里的天空染成如同火焰般的红。

但不会太久的，因为头顶的天色正在由蔚蓝转向深蓝，且一点一点侵透着天边那抹灼红，所有的光线都在一点点沉入大地，而黑暗则在天的另一头缓缓升起，并逐渐将头顶天空的蓝也转化为深远的黑。

多么壮阔的一幕，不管是仰望头顶渐变的天空还是俯瞰脚下苍茫的大地，都能充分感受到万物的苍渺。叶秋已看呆了，他沉醉于这壮观的美景之中竟忘了时间的流逝，等到反应过来天色已有大半被昏暗替代。

“糟糕，下山要来不及了。”

叶秋一看时间，估摸着下到山腰天就得黑完，而此行匆匆自个儿可没来得及准备车灯呢。叶秋赶紧几步跨过护栏，回到了自个儿的单车上，他再次往身后看了一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把车子往边上挪了挪，自己站在马路的一侧，蹲好身，拿出手机对着单车咔擦一下，于是一张背景是苍茫山川暮光西沉的自行车照便被存在了手机里，叶秋看了一会儿，很是满意，便跨上车抓紧下山去了。

他再次回望了一眼远处沉浸在一片苍茫混沌中的山川大地，心里暗暗道着：我一定会来的。

7

夜晚山里的温度本就很冷，再加上骑在车上放着坡，迎面而来的那些风都像刀片一样，嗖嗖地从两侧的树林里冲刷出来，刮在脸上，就连吸入鼻腔里的空气也变得刺冷无比，没多一会儿便能感觉鼻涕像被拧开龙头的水一样，从两侧鼻翼止不住地往下流。崖外一侧的光线也慢慢淡了，隐匿在密林中，很快视线里便已难捕捉到一丝鲜明的光线，顺着林间的缝隙往内渗透进来的，不只有刺骨的风，还有幽深的黑暗，甚至，还有一点点在心底滋长起来的，随着这黑暗一同袭来的恐惧。

穿过有些丛林密蔽的地方已经快看不清眼前的路，即使叶秋全神贯注也只能勉强看到几米外道路的轮廓。周围已经被黑暗包裹起来，他起初骑得很慢，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也有点儿控制不住车速了，不只是因为这山势的陡峭，还因为在那放坡中有着某种难言的快感。迎面袭来的风刮过耳旁呼呼作响，两旁隐匿在黑暗中的景物只露出了一个隐约的轮廓，但它们全都耸拉着头颅被飞快往后扯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正在麻痹脑中的一切，那感觉，就像是不会再因前方的黑暗而畏惧，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将在这驰骋之下被踩在脚底——似乎就拥有了无限的力量，而这种力量让叶秋有了睥睨一切的勇气。

慢慢地，他就不再刻意降低车速了，没有什么比驭着风压弯冲过去的感觉更刺激了，这里的路本就属于偏僻的郊区，漆黑的夜晚山里的车便更是少了，即使偶有遇上一两辆来山中游玩夜归的小轿车也是在蜿蜒的盘山路上小心翼翼，全然没有叶秋一路驰骋来得酷炫。叶秋想，要是自己也把骑行头盔带来就好了，说不定在超车时还能引来一波车里人羡慕和诧异的注视呢。

他已经陶醉于这样的快意潇洒之中，因此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身体尚是毫无防护的，而危险恰在此刻降临。

在一段长距离的俯身速冲后是一处地势陡峭的急弯，但由于能见度的不足叶秋并没有提早观测到这弯道的弧度，更加没能发现那片被大车碾压后铺撒在弯道出口处的碎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急打的龙头让车轮在往下倾斜的沥青路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擦痕，摩擦的方向已经不再是顺着车胎，而是以与之几乎垂直的力往侧面作用着，叶秋只感觉车子一歪，整个人便飞了出去，耳中传来车胎与碎石不断磕碰的哗啦声，手上感受到的是手掌与地面的石子磨擦产生的尖锐痛感。眼前一黑，身体在坚硬的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脑中的思维也至少停滞了好几秒。直到几秒后，叶秋才回过神来。

“……糟糕，大意了。”

身体无法动弹，初始时是毫无知觉，慢慢痛楚才一点一点从身体各处涌来，其间来得最强烈的，当是左手和右膝，但他不能坐起察看伤势，身体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脱力和僵麻的状态，索性就先这样躺上一会儿吧。眼睛正对着上方：夜色中的树叶只留下一个漆黑的影子，在风里中沙沙作响；车子侧翻在地，耳中能听到悬在空中的轮子仍在飞快地旋转着，在空气里发着咻咻的声音；先前放于车架上的金属水壶在不远处的地上顺着缓坡往下翻滚着，哗啦啦的。

叶秋突然感觉这样躺着很安稳、很放松。

也不知隔了多久，只是感觉到头顶偶尔会射来一道黄色的车光，在叶秋身上顿了顿，又突然绕开，走了，紧接着又来了一盏，又来一盏……

也不知道有多少来过，某时耳中忽然感觉到了细微的人语，脚步声在往这边靠近，叶秋艰难抬起头，看见有两个身穿骑行服戴着头盔的大叔把单车停在路边，车头朝着坡下，其中一个朝叶秋喊道：“嘿，有事没啊？”“没……没有大碍。”叶秋勉强回应道，不愿麻烦他人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便作了婉拒。

刺眼的探照灯照了过来，那个大叔突然震惊出声：“哎呀！都流了这么多血！”二人赶紧把车靠好跑了过来，借着灯光叶秋也看到了自己的伤：右膝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殷红的血像小溪一样从膝盖流到脚踝。努力想撑起身体，左手腕处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叶秋一看，左手腕已经肿了足足一圈，像个被充满气的气球。

最后还是大叔扶叶秋起来的，大叔说他们是附近中学的老师，建议叶秋可以把车先放在他们学校，去医院拍个片子也好。“……毕竟，万一骨折了可不是一件小事。”大叔有些揪心地看着叶秋发胀的手腕，如是说道。没有谁比叶秋更了解自身的状况了，他自己的感觉是很糟糕，因为手腕上的剧痛已经让他连扭动一下都困难，相比之下右腿膝盖反而只是皮外伤，但他还是婉拒了两位老师的好意。

滚到坡下的水壶被一位大叔捡了回来，另一人帮忙把车子扶起，叶秋一看，位于车架底管上的水壶架已经破裂，想来是在摔车的时候被飞出去的水壶撞碎的，而车座上的皮垫直接被擦掉了巴掌大的一块，露出了里面毛茸茸的丝织物，最让叶秋讶异的还是右手边的车管护把，整个坚硬的铝管直接被斜着削去了一半，只留了个尖儿，叶秋在想：若是将那护把换成自己的手肘，那该有多恐怖？

心中突然不寒而栗，大叔说：“骑行一定要记得戴护具，不管去哪里”，叶秋连连点头。接下来两位叔叔一路护送叶秋直到山脚，一人边扶着叶秋人还边推着他的车，另一人则两只手各握着一辆车的车把，同时推着两辆车前行。就这样，三个人三辆单车，一同在夜晚的山间道路中慢慢走着，大叔在路上还给叶秋讲了好多骑行的注意事项，直到山脚的岔道分路，三人才就此散去。

“那你小心！”分别时二人说道，叶秋点点头。

两位大叔即便已经三十多岁了，依然保留着自己骑行的爱好，在教书，有家庭，都说“天下骑友一家亲”，今天算是感受到了，叶秋对于两位大叔的帮忙感到很暖心。

好了，算是买了一次教训，重整旗鼓又是一条好汉，等到二人已经走远叶秋才重又收回思绪，用发胀的手腕勉强扶住左边车把，右手撑着龙头，双腿一蹬，车子左右晃了两下还是被骑走了。

等红灯的时候看见了QQ上发来的消息，是校单车协会的，叶秋买车那天遇到的那个小哥哥也在协会里面，叶秋正是通过他加进去的，而这条消息是协会的副社长——思琪发来的，说来也奇怪，一般而言喜欢骑行的男生总会多于女生，但本校的单车协会正副社长却都是女孩子，并且协会才成立不久，暂因为未得到学校的承认还不能算作一个社团，仅仅是喜爱单车的同学们自发成立的一个组织罢了，但是思琪对协会里的人都照顾有加，叶秋在刚加入不久后便深深感受到了，所以私底下都亲切地叫她思琪姐——虽然她实际上还比叶秋要小一届呢。

“天都黑了，还没回来吗？”

叶秋点开消息的时候还看到了一串此前就发来的未读信息，都是询问到哪了，叶秋才想起是有跟思琪姐说过要一个人骑茶山的，本来是想叫上她一起去，但她有课，如今天已经黑透，山中没路灯，思琪姐肯定特别着急。

叶秋想了想，还是准备如实告诉她。“刚刚在山里摔车了，刚下山，别担心。”叶秋拨了语音电话过去，通了。

“摔车啦？严重不？有戴护具没？”电话里听得出她很不放心。

“没事，刚刚遇到两个好心的叔叔一路护送我下来，现在正往学校走。”

“我让磊哥去接你……”

叶秋刚想说一句“不用”，那边就已经挂了。

心里涌起丝丝暖意，正巧这时绿灯亮了，叶秋便跨上车骑着走了。血好像已经停止了流动，但还是很痛，每踩一下都让叶秋的嘴角抽搐几分。

叶秋几乎是单脚踩回的学校，刚一到他就迫不及待地去后街找餐馆去了——还没吃晚饭的他已经饿坏了，他给思琪姐说自己已到学校，正在后街吃饭。

协会的磊哥找到叶秋的时候看见他正坐在餐馆里吃着一份回锅肉盖饭，顿时长吁一口气。

“……还好没事，不过我还往山那边跑去找你呢，你居然在这儿悠哉悠哉地吃东西？”

“思琪跟你说的？”

“恩，她跟我说你已经到了，我才折回来。”

叶秋看了看自己伸直在外的右脚，伤口处的血已经开始凝结，像一块块扭曲的熔岩一直流淌到脚踝。

一直等叶秋吃完磊哥才扶着他去医务室，简单包扎后叶秋被送回了寝室，折腾了一个晚上终于可以休息了。勉强完成洗漱，叶秋已想上床睡觉了，但他却发现自己连到铺上的梯子都很难上去，但又不想求助于宿舍里平日本就很少交集的人，他硬是靠着双手撑上去的，躺下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清静许多。

也让脑子冷静了很多，回想今天的一切当是自己的运气好，头盔、手套、还有骑行必带的车灯等物件下次是必定要备足的，下回说不定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虽然摔了但他不后悔，他翻看着手机拍下的那些照片回想起山顶的一幕幕，真当觉得此行不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勇敢地走下去，即使无数次摔倒也要无数次地站起来，何况不只有美丽的风景陪伴着他，还有路上可能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那些温暖的或将发生的故事，那该是一段怎样值得珍藏的记忆啊？

若真要觉得有点儿遗憾的话，那便是再美的风景也只有他一个人看罢了，即使分享出去似乎也只会引来几句羡慕、几声称叹，而少有真正领悟到你那时深刻内心的人，更别论愿意陪你一同踏上这征程的。

但叶秋还是在睡前发了说说，前一条是自己在茶山上拍下的夕阳照片，上面写有一串小字：“最美的风景，期待远方，期待你”，后一条便是自己受伤的图：“下山途中摔车了，无碍，别担心”。

他把这些发出去便睡了，他似乎很渴望周围的人能了解他的生活，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