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是個一無是處的人,一向形單影隻,沒有人喜歡他,他也不喜歡任何人。
他養過兩次寵物,第一次是狗,品種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有個人以外的什麼陪伴自己,有傾訴的目標,可以不必再和自己擁抱,除了養活自己,還有另一個要養活的對象。他曾經覺得他這一輩子有小黃陪伴他就夠了,在市區的小套房裡相互依偎,深夜裡依然大聲吼叫。
「如果不能像我以為的那樣一直好好的,就離開對方吧。」
他記得自己是這樣對她說的,分開的那時候。
結果不到一年小黃(噢,那是狗的名字)就死掉了,沒有什麼前兆,晚上他酗酒回家倒頭就睡,隔天中午醒來才發現小黃不動也不呼吸了,連死亡時間究竟是十月二十還是二十一日都不知道。
算了也不那麼重要,他發現自己意外地不悲傷,多半是關係建立還不太久,他把小黃找個地方埋了,掉頭走回家裡。
「愛一個人是,即使知道他在懷裡揣了扎人的刀,仍然無法控制自己去擁抱他。」
終究是為死去的狗哭了一場,在事情發生的一個禮拜後,好像直到現在才找到名為悲傷的情緒似的,這樣聲淚俱下地哀悼過了,他終於可以繼續過生活了對吧。
第二次養寵物,他選了水泡眼,它活在水裡,小小的,不需要接觸它,定時餵餵飼料,定時換水,固定地多活過一天。他一樣每天對它說話,一直沒有為它起名字,他不願與一隻小魚建立太深的羈絆,到時候死別生離,才不需要浪費眼淚。
共同生活的後半段日子裡,他的狀態很糟,躁鬱與焦慮持續肆虐,他開始以自虐或虐待抒發太多的壓力,除了自殘,他有時會把小魚從魚缸裡拿出來,讓它逐漸窒息,直到感受到生命即將消亡,再在最後一刻放它回水裡去。諷刺的是,在這暴虐無情的方面,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才能:準確感受一條魚的死亡臨界時間。
他其實知道金魚的記憶才不可能只有七秒,但他寧可相信這個浪漫的謬誤,希望每一次傷害它,只要好好地把它放回水裡,甚至連道歉或懺悔都不需要,過了幾秒鐘,它就會忘記經歷過什麼,甚至忘記疼痛與煎熬。
「愛一個人就是,對方有多少幸福或痛苦,你都要跟他一樣。」
上次聽某個沒營養的講座,講者確實是這麼說的,即使他認為都是狗屁,還是不知不覺記起來了。
其實養寵物(精確來說是養魚)就和愛一個人一樣吧,對他來說。他傷害那條魚幾秒鐘,就在自己身體上捅幾個洞,他一直很確實地執行這樣子對等的耗損。他在枕邊放了把刀,總是期待某一個夜裡猛然驚醒,感受到魚兒斷氣的聲息,能用這把刀子,也結束自己的呼吸。
那還真諷刺,在無法呼吸的空氣裡你依然活下去,生命的最後,居然是在你愛的水裡嚥氣。他的遺言,想這麼對那條魚說。
其實死亡和愛一個人也一樣吧,即使知道會被尖銳的什麼扎得滿目瘡痍,還是想去擁抱它,擁抱死亡,義無反顧地,深深地擁抱。
他和它一樣,都是溺死的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