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透过玻璃倾洒进房间,落在我的眼睫毛上,我眨了眨眼,好像感觉到有金色的阳光在我的眼睫毛上纷飞。
这画面一定很美!我抬起自己宽大的手掌,捏着一只绣花针挠了挠头,又继续低头捏着针在绣绷上飞来飞去。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幅画,一副高贵的绣女图。只是这画面里似乎有个碍眼的东西。
我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正撅着大胖屁股往椅子上爬的自家表哥。
唉,总有刁民破坏朕的高贵氛围。
“你家椅子好高……”表哥瘫在椅子里,像是一张蓬松的坐垫。
“哦。”我头都没抬,继续绣着自己的花。
表哥抖了抖嘴角,看了眼我,“蔷薇……听说咱们这条街要拆迁……了?”
一个肯定句硬是被他整成了问句。
“别想了,”我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对他说,“我是不可能回去的!”
“蔷薇,姑妈她也是为你好……你又不会做生意……”
“放心,饿不死……”
“到时候这店拆了你就回……”表哥话还没说完,就跳下椅子,四条小短腿以极高的频率冲出店门。
我放下举到半空的自己的手掌,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舒开了眉间紧皱在一起的“王”字。
哦,忘记说了,我叫钮祜禄·蔷薇,一只有着高贵血统的东北白虎。我表哥叫凌霄,一只土……咳……狸花猫。
什么?你问为什么东北虎的表哥会是一只狸花猫?我怎么知道,老娘又不是作者。
我看了眼飞快跑进对门咖啡店的表哥,摇了摇尾巴,这个世界终于美好了。
当年我离家出走,欲走遍大江南北,结果半路表哥打电话让我投靠他。表哥在他的咖啡店对门给我盘了一家店,我开始时对表哥感激涕零,后来才知道,这样不过是方便他给我妈通风报信。
表哥说的没错,我不会做生意,开的这家“蔷薇衣店”,收益连吃饭都成问题。明明我什么衣服都卖,而且全是自己原创的绣品,就是没人买。
我靠着当年离家出走时拿的零花钱和自己参加绣品比赛的奖金度日,也许没多久我就坚持不下去了。
……
〖2〗
六点半。
我看了眼闹钟,无比心塞地把头重新埋回被窝里。大早上的究竟是谁在外面喧哗,扰人清梦!
因为昨天表哥的话,半夜才睡着,现在的我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戳就能爆。
我穿好衣服推开门,却像是气球漏了气,心头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我看到了对面书店的犀牛大妈正趴在地上痛哭。
“呜呜呜……我是不可能搬走的……这可是孩子他爸留给我的最后念想了……呜呜呜。”
犀牛大妈的哭声伴随着远处轰鸣的拆迁声传进我的耳朵。
拆迁是一个得见人生百态的事情,这短短的几天,我看过了有人哭,有人闹。有的人是为了钱,而有的人是为了家。
我关上门,靠在门上,心里有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来涌去。
当年也有人对我说过,她不可能抛下我,她不可能离开我们三个人的家。可是后来,后来她食言了。
我爸是盛京大族钮祜禄氏的长子,才貌双全。我妈是盛京四大才女之首。他俩的故事可是盛京几十年流行的话本小说的创作原型。
可是后来,我爸死了,然后我妈改嫁了。嫁给了一只行商的华南虎。
我从来不承认那只华南虎是我的继父,我看不上他。虎者,王也。额头上的这个王字,是我们身份的象征。虎,不是霸气,就是高贵,可是他,满眼地算计,满身的铜臭味。
他啊,哪里配和爸爸相提并论。
……
〖3〗
吃完早饭,我出门去买针线,街上已经没有了犀牛大妈的身影。
整条朱雀街只有一家便利店,这家店什么都卖,什么都贵的要死。
那家便利店很好认,有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手写着“有财便利店”。
俗气的名字,我撇了撇嘴,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了王有财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猥琐的胡萝卜味道。
“我原来叫如意,但是啊,这没钱怎么叫如意啊,我就给自己改名叫有财。”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见那只兔子店长正站在收银台上咧着三瓣嘴。
“哈哈哈,我是不是很有才。”
有才个串串,低俗。
我看着王有财在收银台上笑的前仰后合,两只长耳朵也跟着一颤一颤。
心里一边腹诽那只抠门的兔子,一边拿着针线去收银台结账。
王有财唱着歌,在收银台上跳来跳去。
“黑黑的天空低垂……”兔腿一蹬,收银抽屉开了。
“亮亮的繁星相随……”兔脚一踩,发票打印出来了。
“虫儿飞……虫儿飞……八块五。”王有财冲我微笑,露着两个大门牙。
飞你个毛头啊!你个瓜娃子仙人板板!老娘这个月买线三次,一次一个价钱,一次比一次贵。
呼……冷静冷静……我是高贵的钮祜禄氏,我们家是出过皇后的,我是个淑女……
我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抑制住用二十八种方言问候他十八辈祖宗的想法,控制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掌,按捺下拍死这只兔子的冲动。
“好的。”我结了账转身离开。
“欢迎下次光临。”
光你个红烧兔头!我怎么能和这种奸商住一条街。
祝你早日倒闭,哼!
〖4〗
我坐在表哥的对面,看着表哥瘫在铺着毛绒的椅子上,抱着杯子喝咖啡。
“啊……香。”
我看了眼表哥,又看了眼自己用两根手指捏起的咖啡杯,“你就不能,换个大点的杯子吗?”
“哦,我忘记了,”表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看着我,“我忘记你比较大了。”
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撇过头,不想和这只土猫一般见识。
街上一堆人围在一起,我走到窗边,看到是一群人围着一只白狐狸。
白狐狸衣着破旧,一身白毛也黑乎乎的。我看过去的时候,刚好白狐正拽着前来询问事由的柯基管理员哭泣。
白狐本想抱住管理员大腿,奈何柯基腿太短,一下子抱住了屁股,结果屁股又太大。绝望的白狐只好趴在地上嚎哭。
我打开窗,白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家中突遭大变……不要赶我走……”
……
“其实……姑父也挺好的,重要的是姑姑喜欢,你说是不是……”
听到表哥的声音我回过头,“什么?你说什么?”
“唉……”表哥叹了口气,跳到窗户边,嘴角快要撇到耳朵后了,“啧啧,现在的骗子,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
我看着表哥的神情,莫名的有些不爽,“不可能!哪有那么多骗子!说不定人家是真的呢?”
“嘁……”表哥一脸嫌弃,“还不可能?哪有那么多不可能的事情。一切皆有可能。再说了,有句话: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精彩,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表哥却突然抱着脑袋蹲在那里,头顶蓬松的毛被压下去,“是谁说的来着,谁说的这句话来着?”
我掉过头,看着窗外,不想搭理这只神经兮兮的土猫。
“算了,想不起来了,”表哥突然抬起头,被压的毛重新变得蓬松,“鲁迅说的!”
我转身就要走,身后却传来表哥的惊呼,我顺着表哥的视线看去,是王有财牵走了那只白狐,领到了自家店里。
“不可能啊,这可不是王有财的作风,他不是除了赚钱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吗?难道是胡萝卜嗑多了?”
我看着街上的行人,他们都露出了和表哥一样的神情。我又看了眼有财便利店的大门。
希望那只白狐是良善吧。
其实在心里我早就认同了表哥吧。有的时候我们说着不可能,其实心里早就已经动摇甚至有了不同的答案。斩钉截铁只不过是安慰一下自己。
〖5〗
我的期望终究是落空了。
那只白狐跑了,顺道卷走了王有财的所有财产。朱雀街上议论纷纷,有的说王有财见色起意,结果里子面子都没了,有的说王有财奸诈黑心,终于遭了报应。
我再没见过王有财,从那起,有财便利店就关门了。
拆迁款到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于是我决定出去吹吹风,溜溜弯。
然后我看见了王有财。
王有财在朱雀街南面,坐在拆了的房子前唱歌。
“黑黑的夜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呜呜……”
“院长骗人,说什么不开心的时候唱这首歌就开心了,呜呜,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我走过去,和王有财坐在一起。
“欸,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我?”
“额……”
“要不我们聊聊天吧,”王有财看了我一眼,吸了吸鼻子,“我小时候住在孤儿院里,院长给我起名叫如意……”
“但是没钱怎么叫如意,于是你就给自己改名叫有财……”话脱口而出,我才发现做法有些欠妥了。
王有财没有再说话,低着头坐在那里,两只耳朵耷拉在两边。
“我叫蔷薇,是我爸给我起的名字,”我看着王有财,王有财抬起头,“我爸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希望我做一个温柔的女孩……”
“你爸爸一定很好吧。”
“当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望着前面的废墟,月亮很亮,照的残垣断壁都闪着光。
两个人都不说话,突然安静下来。我抬起头,发现王有财望着废墟,眼睛却没有焦距。王有财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知道她是个骗子啊,只是啊,她说,她没有家了,她好想念妈妈做的面片儿汤。”王有财转过头看着我,“我不知道面片汤什么味道,因为我没有妈妈……”
王有财说这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起难过时妈妈安慰我的方式,抬起手掌,轻轻地在王有财身后拍了拍。
“啊哦啊……呜呜呜……”王有财突然大叫地哭起来。
“你怎么哭了?”
“你打的我好疼啊啊啊……呜呜呜……”
“……不好意思……”
王有财哭了一会又不哭了,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月色如水,我做了一个很冲动的决定。
“来我店里吧,”王有财抬头看着我,我对他说,“一起开一家店。”
王有财睁着一双兔眼,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不同意啊?”
“没有没有……额……”
不去管王有财的表情,我转过去和王有财说,“我给你唱歌吧。”
“黑黑的天空低垂……”
“啊哦啊……呜呜呜……”
“你怎么又哭了?”
“你唱的好难听……”
……
〖6〗
“姑娘,你眼光太好了,这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啊。”
我看着王有财和店里的客人胡说八道,这已经是我们店的第六件镇店之宝了。
王有财是怎么解释的来着,哦,顾客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就是最贵的。
那天之后,我回了盛京。那天表哥说的话,其实我听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索性当做没听见。
表哥说的对,继父很好,是我在怀着恶意去揣测他。
我回盛京之后,妈妈很高兴。不过我没有回去住,我说要继续开一家店。然后,然后继父送了我这条街……
我和王有财开了一家嫁衣店,只卖嫁衣。王有财说这样收益更多,他没说错,店里收益是我以前的好几十倍。
王有财对于赚钱很有一套,我索性将店里的事情都交给了王有财,专心绣嫁衣。只是最近我耳朵总是热乎乎的,有一种有人在背后骂我的错觉。
我看向王有财,他又换了一对顾客,估计又在推销镇店之宝了。
几个月前,我对王有财深恶痛绝,几个月后我们却合开了一家店。
听说犀牛大妈最后还是搬走了,在另一条街开了一家店,用了完全不一样的装修,只保留了那个店名:灵犀书店。
原来所有的不可能都会在某一天变成可能。
我们总是喜欢站在现在,看着过去,斩钉截铁说着不可能,可是未来还没来,所有的坚持在时间下都会溃不成军。
我看着我们店的招牌,上面是王有财起的名字,王有财说我们主打文艺小青年。
店名就叫:胡萝卜开出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