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土狗自碧野之上现身,它身披霞光须臾而至,何安在恍惚间觉得这是只仙犬。实际上,还真让他猜中了,不过,此犬不凡是真,倒也非仙。对于这只土狗来讲,也有自己的苦恼,他现在有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风狐。
风狐本是一只仙狐的名字,她是个母的。但自从他现身于醉生境之后,酒中仙偏偏唤他为风狐。
他说他叫笨笨,他原来有主人的,那天晚上……无论他如何辩解,那老头儿就是一根筋。作为一只不甘人下的土狗,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意外的活了下来,这还不算,竟得了口吐人言的好处,一个名字便随他去吧。
风狐认为,自己从何处而来,应该成为永远的秘密,因为这里的人都很怪,一个想法就能搞得天翻地覆,自从发现那个老人连咒语都不念就能消失之后,他便暗下决心,过去的那只土狗已经死了,既然已经重生,那就要重新来过。
让他困惑的是,那酒中仙告诉他:“这不过是个梦,就算是你死了,也可以从现实中活过来,不过,那丞天城中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怎么会呢?”风狐有些焦急,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究竟来自哪里,和那座莫名其妙的丞天城有什么关系?想想自己会醒来,他就怕,那可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与其那样冻死,倒不如活在这个梦里。只是,令他遗憾的是,这个梦里没有那个白痴,也不知有没有蛋炒饭可以吃,他更不知这个梦到底有多长。
酒中仙告诉他,这梦的长短因人而异。有些人恶梦连连也无法醒来;有些人就算做了一个美梦,也只是一瞬便消失了。总之,这梦中的一切就是无常。
风狐懂了,人生如梦,大抵如此。
酒中仙还说,没有真正的死亡,只有梦的长短不同。
风狐了然,原来,现实中的所谓死亡,不过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既然他们流连于梦境之中,现实中的肉体要不要也就无所谓了。于是,他想到了头羊、想到了母亲、想到了那个被撞飞到垃圾桶边的小狗的尸体。
酒中仙说,那小狗是真的死了,但也没那么绝对,因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究竟去了何处。
原来,每个人,哪怕是一只狗死了也是有去处的,风狐因此很高兴。他在草地上撒着欢儿,惹得酒中仙大笑不止。
酒中仙说,他得了一位好友,是继风狐之后的另一位如风狐一样的好友,所以,笨笨既已更名为风狐,那便要经常入梦来陪陪他。
笨笨自认是没有人类的朋友的,主人不算是朋友,如果非要说朋友,那么珊珊是算的,但他与珊珊之间还处于互相了解和好奇的阶段,因此也不算朋友。而酒中仙不同,他是个老怪物,一个老怪物能对他产生情感是不容易的,想到此,风狐有种浑身发冷之感。
连日来,酒中仙和风狐讲了很多颢天域的奇事,在风狐看来那些的确是奇事,实际上,只是他少见多怪,这地方的人都很奇怪,也许,在这些怪人或是怪物眼中,自己才真正算是怪物。想到这儿,风狐有些失落。
人生若是重来,思想总要重建,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舍不得毁掉原来的记忆。他不知,往昔那些记忆是否会对他的未来造成一种灾难,反正他是不想真正的重生,重生之于他来讲,不过是生命中的一部分罢了。就如同,无论是原来的笨狗还是现在的风狐,都是令他真正完整的一部分。
“酒老头?”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酒老头,要和风狐一样,唤我酒中仙!”
“可我不是你眼中的风狐,不过是用了她的名字。”
酒中仙气道:“醉生境是我的,在这里,我说了算!”
“可风狐是母的,我是公的。”
“风狐在时,我可没在意她是公是母。”
“可我在意。在我的记忆中,公母很重要,虽说我叫风狐,但不是她!”
“好好好……”酒中仙仔细的看了风狐一眼,又道:“也许你是对的,没有人能真正决定一切……比如说你的记忆。”
“怎么?”风狐向后退了一步道:“你还想抹掉我的记忆?”
“就算我有那个手段,我也不会。你是风狐,但也要真实。我可不想象那些灵魂织者一样,整天没事儿干,弄一堆灵魂傀儡!”
“你不是说,灵魂织者能让人活得如同生活在梦境中吗?”
“现实若真象梦境,那可真如你所说,算是人生如梦了。我的选择有更深的意义,现在的你是不会懂的。也不知你何时要离去,不过……”酒中仙举首北望,淡淡道:“或许,你有个好去处。”
风狐警觉道:“去哪儿?”
“丞天城。那里有个人快死了,他已在这梦境之中流连忘返,梦中已过了一世,现实中的他已睡了七日,此时气息渐弱。不如……你救救他?”
风狐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不不不,好不容易变成了风狐,这个名字我很喜欢,我可不想再活成别人的样子。”
“活成别人也没什么不好。”酒中仙饮尽杯中酒,耐心道:“你没活成别人的样子,又怎知那种活法儿不好?”
“那你为啥不活成别人的样子?你看看你,每天看着别人怎么活,有什么意思?”
“这种活法儿不是我决定的,是命运将我推到了这里,你以为我愿意?我现在可是身负使命的!”
“为什么人总要为自己的失败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失败?”酒中仙鄙夷道。
“从你的话中,我听出了不甘。”
“梦呓之语,当不得真。”
“那好,我只当你刚刚说的是梦话。”风狐起身向门外走去。
酒中仙高声道:“记住,风狐的一生,是随性的一生,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不过,若想在这梦中寻找,难了……”
风狐恍若未闻,洒然离去。没人能真正左右他的决定,甚至改变他的灵魂。入醉生境之前,他在努力活成一只不一样的狗,现在他想活成不一样的风狐,虽说他看起来还是一只狗。
风狐慢慢的靠近那个倒在花丛之中的人,他要将这个人记住,因为酒中仙说过,这个人会到丞天城,既然他已经是风狐,那么就该做些风狐该做的事。
那个叫何安在的人忽然自花丛之中起身,风狐惊了一下,他不怕这个人,但他怕那把剑。因为自他入了这个遍地野花的梦之界起,便察觉到那把剑上传出来的威力。与酒中仙呆久了,对醉生境中的一切,自然不再惊奇,不过,这把剑不同。
酒中仙说过,有些异灵不可能现身于醉生境的,但不该现身却偏偏出现的异灵,他们天生都有着特别的手段。这手段便是令风狐所不解的法力了。
法力在醉生境中是无法施展的,但对于梦之力而言,法力却有加成的作用。风狐渐渐明了,这世间就没有完全无用的东西。法力如此,记忆也如此,那么其它他所不了解的东西呢?
风狐绕过那把剑,对何安在说:“你可还记得我?”
何安在摇头,一只会说话的狗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从上古之今,一则关于狗妖的传说都寻不到,更别提狗会说话了。那只能说明,这只狗来头不小,他要小心应对。
“终究是忘了你的来处。”风狐又道:“我叫风狐,再想想。”
何安在依旧摇头,事实上他的脑子里不断转着,这个摇头也是转了无数圈之后的决定。他哪里不知风狐?风狐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本应出现于三年之后,那是在裂天盟举行的天下群英会上,有个女子抱着的一只灵狐,那只灵狐就叫风狐,不过,哪里是这副狗模样?
“小子,别怕。”风狐瞟了眼量天尺,故作淡然道:“记不得最好,不过,从今以后莫要忘了小爷,以后我们会再见的。”
风狐变性了,变成了公的,而且是如此不羁之态,更是一条狗。这是何安在的想法,想想那只灵狐的厉害,他还真不敢造次,就那么愣怔着目送风狐离去。
何安在对未来所有的美好期望都被凭空出现的那只狗打碎了,甚至他开始怀疑接下来他要走的路是否能够顺畅,因为灵狐变成了狗,这世道还真难说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披着醉人的晚霞,何安在来到山间的一处木屋。这里便是闻不觉所谓的寒舍了,他打量了一眼那木屋,是有点寒酸,从外面看上去,一点仙气都没有,待走进屋内,也是一样,没有丁点儿的仙气儿。何安在坐在石凳上揶揄道:“前辈,既然是你的梦之界,为何不弄得舒适些?”
闻不觉丢下手中的柴木,淡然道:“太舒适,会让人忘了清醒。”
“我可不这么想,现实之中,我受够了苦,在梦里还要忍受清苦,又是何苦?”
“少侠说的是,我倒是忘了少侠本与老夫不同,今日老朽便为少侠单辟一住处。”说着,伸手一指木屋东侧道:“今夜少侠便住在那一处吧。”
何安在走到门外,展眼一望,一座恢弘大殿映入眼帘,他点头道:“不错不错,这才是待客之道。”说着,便向大殿走去。
闻不觉笑道:“若非老朽有求于少侠,定然不会如此浪费力量。”
何安在停下脚步意外道:“这需要力量?”
“这梦之界里的每样事物,若想维持稳定都需要浪费力量。”
“是……梦之力?”
“是啊,梦之力,是需要精力交换的。我们凡人不同于修行者,他们的梦之力是无穷的。”
“我的精力足够,为何没有梦之力?”
“人都有梦之力,只不过少侠不懂得操控罢了。入了醉生境,能隐而不发者,都不一般。”
何安在很不解,但想想自己虽无梦中界,却可以真实存在于醉生境之中,便也释然了。“看来,没有一件事能够完全遂人心意。前辈,还是将这大殿撤去吧。”
“不必了,这物件儿已成,收是收不回了。你且住下,若你能入梦,便能生出更多的梦之力为这殿宇所吸收,也省了我的力气。”
何安在恍然。对于梦之力,他知之甚少,他没想到梦之力竟能如此交换。
深夜,果真如闻前辈所言,他入梦了。只是这一次与前次不同,他开始产生幻觉,他想记住接触到的每张面孔以及他们所说的话,但很难。
他所经历的就象一串连续的幻境,总是那么不真实。就在他无法忍受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之时,他醒来了。同时,那些他看到的画面也一点点的在他的记忆中消失。他努力回想着,他记得最后一个梦里有两个下棋的人,但记不清他们的面孔。
其中一人说:“万年未见,天佐兄的棋艺已渐入佳境。”
“若非贤弟相助,我又怎能得悟这人间之道?”
“人间道,远不止你我所经历这些。各位虚境之主都在寻求突破之法,境中有境是你们都知道的,没想到这境外还存有虚境,且不知那终极知境究竟位于何处。”
“贤弟可曾听说,何境之人可念至幽湖?”
“非执念之境莫属……”
就在那人说话之时,另一人于虚空之中掌中轻拂,何安在就如同被禁锢在一个封闭空间之内,再听不到一丝声音。他想了无数办法,甚至他的量天尺也不能将那空间斩破,心急之时,只听那说话之人道:“放他归去吧,此域之未来不属于凡人,天佐兄何必在他的念力上浪费功夫?”
另一人掌间一动,何安在觉得能动了,同时他听到那人又道:“因来而往,为生向死,不值得。”
那人显然是对他说的,那句话惊醒了何安在,令他不解的是,任他如何也想不起梦中人的样子。
“醒了?”闻不觉背对着何安在坐在门口淡淡道。
“前辈,为何我记不得梦里的人?”
“既有所得,便是错过又何妨?一言之师,也是缘份,重要的是那句话,而非那个人。”
“可我不懂,什么是因来而往、为生向死?”
闻不觉意外道:“梦中人竟有此言?”
“是。”
“这本是生之轮回,而非生死轮回。”
“生之轮回?”
“悟透了生之轮回,你的意念便存在于众生之间,可……这又谈何容易?你本就是凡人,孩子,别瞎想了,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