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过多少次饿,才能活得深刻?萧红传·连载3

<一>

一个身处蜜月中的女人,感受最多的是什么?

不应该是爱情如何甜、男人如何暖吗?

一个身处热恋中的女人,幻想最多的是什么?

不应该是前路多绚烂、爱人永不悔吗?

对你或许是这样,但对她不是。这个女人蜜月时感受最多的是饥饿与严寒,热恋时幻想最多的是食物与柴火。

这聊且也算爱情的魅惑之处,它总是带个每个人不同的滋味。

如果让这个女人再选择一次,她还会选择那个男人吗?

事实上,他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没给她,因为穷,他们省略了一切属于婚姻的形式。

他写了三首情诗送她,算是定情信物。现在,我们叫做“彩礼”。

她已然坚定地将自己交给了他,就无畏地坐在他租来的马车上,任由他决定他们的方向。

马车停在一家名叫“欧罗巴”的旅馆前。

她拖着初产后的病体,战战巍巍地沿着楼梯走上去。

手和腿,因虚弱而抖得厉害。

好不容易走进房间,像孩子般偎上床,默默用袖口擦脸。

他问:你哭了?

她说:没有,是汗。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藤椅。

这聊且算是新房吧。

她说要喝水。

他慌忙四处张望,没有杯子和碗,他找了一个脸盆。

她抱着脸盆喝了水。

旅馆房间的床上没有被褥,需要掏钱租,一天5角。

他们租不起,于是店员将床上仅有的枕头、床单也撤走了。

就剩一席草褥。二人在草褥上拥吻。

他们的蜜月就从这里开始。

她是萧红,他是萧军。


<二>

因为与之前报社的主编裴馨园闹翻了,萧军不再去报社工作,同时也失去了经济来源。

他四处告贷,有时一天只能借到5角钱。

拿着借来的钱,萧军带萧红去破落肮脏的小饭馆吃饭。

吃完饭,他问:饱了吗?

饱了。萧红答。其实并不饱。

一次,萧军出去一天,回来时两手空空,没有带来食物。

萧红饥肠辘辘,她怕萧军听见她的肚子在叫唤,就将肚子翻向床,试图压住那尴尬的声音。

萧军说,你肚疼吗?你生病了?

萧红说,没有。

饥饿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每天多睡一些时间,借着睡觉,将一日三餐的时间打发过去,哪怕缩减一两餐也好。

饥饿的人,最害怕做的事情是从别人的门前过,恰巧那门口挂着“列巴圈”(面包圈),虽然能控制住手和嘴,但眼睛却像长了牙。

每次萧军出去,萧红便躺在床上,用睡眠来抵御饥饿,她对楼道里的声音非常敏感,尤其是萧军的脚步声。

只要他回来,就意味着有吃上饭的希望。

好在,萧军在《五日画报》上登了求职广告,找到了一份家教工作,每月20元。

钱,只有在令人绝望的关头,才能体现出其最大的价值。

萧军将送到当铺的衣服赎回了两件,他和萧红各穿一件。

两人总算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了。

他们去那家便宜的小饭馆吃饭,饭后路过卖零食的小亭子,萧红买了两颗糖。

她吃红色的,萧军吃绿色的,吃完后,两人伸出舌头来比,一个成红舌头,一个成绿舌头。

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全部被苦难填满,说明他的心早已死了;

如果一个人被生活害的很惨,但还有心情跟苦难开开玩笑,说明他仍怀抱希望,怀抱爱。

<三>

萧军找到家教工作后,俩人搬进了学生家长提供的半地下室里。

萧军借了雇主一张铁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又用他们仅剩的一些钱买了小桶、筷子、小刀及少量的白米、铺床的草褥等物。

晚上,雇主家的三小姐来看望萧红。她说她是萧红的初中同学,很熟悉“张乃莹”的名字,几乎每天都看见她。然而萧红却毫无印象。

这位三小姐的头发打着卷,嘴上挂着胭脂,身长腰细,年纪看上去比萧红还大一些,但举手投足仍是少女风度。

他的弟弟,也是萧军教的学生,过来喊这位三小姐,说她的老师来了。这位三小姐于是告辞,去跟老师学俄文了。

一天,萧红又碰到了雇主家的二小姐。

二小姐刚看完影星蝴蝶主演的电影,兴奋地问萧红是否去看了。

连温饱都没能解决的萧红,离电影院的距离太遥远了。

二小姐热心地给萧红讲述电影情节,耳朵上一对蓝色大耳环,得意地晃荡着。

身着单薄袍子、冻得彻骨的萧红,忍不住羡慕这些学俄文、看电影的姑娘。

青春像繁星绕在她们身前不肯散去,才让她们的身姿显得那么神采奕奕。

而22岁的自己,已在岁月中惨败。

惨败给谁了呢?

谁曾是她的敌人,谁又偷走了她的青春?

谁让她像亡命徒一般流浪,谁又使她餐风露宿呢?

是选择。不是吗?

那些布满牢笼与蜜糖的宽阔大路,不也曾等待过她选择吗?

既忍受不了世俗的牢笼与套路,就无权享受它的安稳与喜乐。

<四>

昏黄的半地下室里,这对小夫妻时常提醒自己,还是新婚,还在蜜月。

丈夫萧军拿着黑列巴,涂上盐,送入萧红嘴里,就仿佛电影上男主人公拿着面包蘸了奶油,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先吃。

萧红吃一口,萧军再吃一口。

盐涂多了,萧军咸得边喝水,边自嘲道:再这样度蜜月,非把人咸死。

萧红坐在一边乐了。

什么叫乐观?乐观不是你有今天衣食无忧地发着朋友圈说自己如何通过一顿大餐逆转了惨淡的心情,而是在穷困到只有盐吃的时候,你能否将盐吃出奶油的味道。

在萧军为赚钱、借钱四处奔走的同时,萧红也开始积极地应对困厄生活。

她去找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借钱、借衣服。

她在家里生炉子、做饭,这些都是她从前没有做过的事。

火点不着、饭烧不熟。

她的手被铁炉子烫伤,指甲上烧出一个缺口。

这些生疏的家务活儿提醒着她,她也曾是地主大户家的女儿。

女孩子的娇气未退,但此刻,她心里明白,她已经不是娇子了。

在下雪的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一大群小猪掉进雪坑……

麻雀冻死在电线上……

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站着一行行冻得僵直的行人,有的人,连四肢都冻掉了。

寒冷不但侵入了她的身体,还侵入了她的梦乡。

风从棚顶吹过,鼻子和耳朵都冻僵了,明天的米还没着落,萧红彻夜难眠。

<五>

一天,萧红看到报纸上一则招聘信息,一家电影院招聘广告员,月薪40元。

她立刻动心了,与萧军商量。萧军不以为然地说是骗人,萧红坚持要去试试。萧军勉强同意了,他们联系上负责接洽的商行的人员,人家说周末不办公。

第二天再去,商行的人说,让他们直接联系电影院。

萧军狠狠地埋怨萧红一顿,“都是你的主张,我说骗人你不信!”

然而,之后萧军却自己到那家电影院两次,一次经理不在,一次让过几天再去。

萧军再次抱怨,有什么劲,为了40元,就去给他们耍宝!画些情色广告,真是肉麻无耻!

萧红默不作声。

萧军又骂自己是“自私的爬虫!”“不知耻!”

他给萧红剖析为什么要这样骂自己——只怕自己饿死,就去画那些无耻的广告,吸引人们去看,毒害他人,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每月才给40元就干这种事,如若每月给200元,岂不什么都干了!”

“即便我们不能推动历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向!”

萧军这番对人性的剖析,竟令萧红感动了。

然而,不见骨头时,狗都是好狗,骨头喂到嘴边,才分辨得出谁是人谁是狗。

几天后,同样在某电影院画广告的青年画家金剑啸,碰到萧军萧红,问他们是否愿意帮忙画画。

萧红不敢答应,怕自己成为“自私的爬虫”,萧军也未答话。

金剑啸让他们下午5点在电影院门前等。

两人匆匆吃过饭,就朝电影院跑去,萧军跑在前面,嘴里念念叨叨,责怪萧红做饭慢、走路磨蹭,说女人就能耽误事。

谁知在电影院门前等半天,却未见金剑啸。两人只好又返回家,萧军又骂骂咧咧地说:“……人,这自私的东西,多碰几个钉子也对。”

当晚,萧军又出门了,金剑啸却找到了家里,邀请萧红和他去画广告,每月40元,两人平分。

那天,萧红在广告牌前一直画到夜晚十点。

萧军出去找她几次没找到,便一个人喝着酒在家里生闷气。

这一夜,他们又吵了起来,萧军的酒,萧红也抢来喝了一半。两人都哭了。

萧军醉了,歪倒在地板上嚷嚷:“一看到职业,途径也不管就跑了,爱人都不要了!”

萧红暗想,自己是很坏的女人吗?为了20元钱,气得爱人在地板上打滚。

第二天酒醒后,萧军与萧红一起去了电影院,帮金剑啸画广告。但因老板没看中他们的画,两人很快又被辞退了。

<六>

多年后,萧军回忆说:“尽管当年生活艰苦,社会环境恶劣,但我们从不悲观,不愁苦,不唉声叹气,不怨天尤人,不垂头丧气……

“我们常用玩笑的,蔑视的,自我讽刺的态度来对待困境,这种乐观的习性是我们共有的。

“不管天,不管地,不担心明天的生活;蔑视一切,傲视一切……这种‘流浪汉’式的性格,也是我们共有的。”

“正因为我们共有这种性格,因此过得很快活,很有‘诗意’,很潇洒,很自然……甚至为某些人羡慕!”

艰苦的生活,磨砺着萧红的灵魂,她将其对痛苦的深刻体验,诉诸笔端,使她的文字显得冷峻而沉重,文字里悲戚的女人,像她自己,也像千千万万在父权、夫权社会中挣扎的女人。

一个人如果无法选择过怎样的生活,至少应该想办法让现有的生活不那么糟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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