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未知的列车上,呆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内心随着沉寂的夜晚渐渐平静下来。可是,我的脑海里依旧闪现着一个可怕的场景,还有一个未知的声音发出颤抖的抽泣。它似乎在告诉我,一切都太晚了。
事情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那时大概刚过五点钟,我刚放学到家。学校平时都是六点放学的,但是今天是每周的学业水平测试,所以会提前放学。我本应该更早到家的,因为在测试期间我被发现作弊了。说实话,我当时的确有几题不会写,正琢磨着要不要翻书看看。可正当我把手放进抽屉里还不到三秒钟,就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像这样的情况每次测试都会发生,老师都只是教育几句就完事了。可是今天,她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就像头发怒的公牛,气哄哄地把我轰出了教室。
我想和她解释说自己并没有看到一字一句。可是她没有理会我,还当着我的面在我的试卷上用红笔写上了“作弊”二字。我非常生气,想要和她大吵一顿。同桌见状,连忙将我拦住。我只好乖乖地到教室外罚站,面壁思过。我没有直接回家,因为我觉得老师兴许还会再给我一个机会。可是没有,一直到铃响交卷放学,她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放学回到家里,我把背包往地上一扔,想要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正当我要躺下入梦时,楼下传来了我哥回家的声音。我闭着眼睛,仔细聆听他的动静。
“小泉,小泉……”他在叫我。我没有应他。可是他上楼来了,声音越来越近。我不想听见他叫我,我知道肯定没好事。所以我索性把自己整个塞进了被窝里。
一会儿,他推门进来。他总是这么随意,进我的房间比进卫生间还要随意。
“你作弊了?”我就知道没好事。我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等着他的数落。
“小泉,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作弊呢?”我的哥哥,我们学校有名的学霸,几乎不费多大力气就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他深爱的母校当老师。他是我们家族的楷模,是全校学生的榜样。但是我讨厌他。我讨厌他每次都用自己的事迹来教育我,不可一世的模样让我憎恨。
“我没抄,我一个字都没看到!”我把头探出被窝,为自己辩解道。
“无风不起浪,你要是没抄,怎么会被老师捉住?”他似乎对我的辩解很不满意。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会被他说成是为自己的作弊行为找借口。我把头钻进被窝,等着他即将到来的数落。
“我当年读书的时候,从来就不会作弊,因为我学的好。你看你平时不用功,到了考试的时候就开始动歪脑筋。”他又开始了。
“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这样怎么考得上好大学。我早就和你说过要好好用功,没想到你的用功劲都用在作弊上了。你看你平时都和谁在一起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就像是个咄咄逼人的话筒和演讲稿,说着让人恶心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夺门而出。
“你干嘛去啊?小泉,你去哪里啊,我还没说完呢……”我不想多待一秒钟,急匆匆地下楼,却在出门转角时头撞到了墙。我也不顾那痛,用手揉着脑袋,往外头跑去。
我跑远了自己的家,几次回头看没有人追上来,开始漫不经心的走着路。这深秋的寒气把路边的那些野草逼迫的挺不直身子,一副皮包骨的模样,脆弱的就要折断在风中。
我低着头走着,也不知道往哪儿走,总之看见人就避开。没过多久,我就来到了河堤边。我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望着让人发寒的河面。今年的雨水少,彼时的河水低低地在我身前淌着。我找了个干净平坦的地方坐下,呆呆地看着一去不返的河水。我想起了去年的时候,父亲指着墙上的奖状对我说:“你看看你,这满墙的奖状有你的吗?都是你哥的!”
我很委屈,说:“我今年也拿了奖状,你又不让我贴……”
父亲的脸色变得有些扭曲,喝了一口酒,不屑的说:“谁晓得你的奖状几块钱一张……还是说班上每个人都有一张。”说完自以为讲了个好笑话,自顾自地开始发笑。
我想到这里,努力忍住自己就要决堤的泪水,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没人对我好了。这么一想,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于是我开始放声痛哭,脑袋放空,想让自己好受些。哭完后,我站起身,向河边靠近。
这是第几次了呢?我在问自己。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又是第几次想要一跳了之。我又哭了一阵,然后转身回走,一如之前的每一次,在心里原谅了我哥。回去的路开始变得艰难,路上像是荆棘丛生,我的腿仿佛变短了似的,每一步都迈的比上一步小。我还在不住地想着今天的事,觉得自己也有错,这事和哥也没关系,他也是为了我好。我开始自责自己的冲动,然后在心里斟酌着待会儿要说的话,该怎么开口,如何道歉,然后和好如初。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有些欣喜了,满心期待着将来的对话,同时又疑心重重。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哥不在。应该是出去找我了,我想。我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整理我丢散在房间里的课本。我看到今天测试的科目,翻开书,想要知道那几个我不会的知识点。看完塞进书包,心里想其实很简单,自己也知道的,怎么当时就忘了呢。
这时候,外面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我心想是哥回来了,又在心里回想着准备好的道歉词。
“小泉,你妈呢?”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传来父亲厚重的粗声。
“我不知道……”我没回头。
“听说你今天考试作弊了?”
我有些惊慌,心想是谁说的。
“嗬,你就不是读书的料。去年还拿个奖状来骗我……”又是那种不屑的口吻。我心里又气又怕,偷偷看了父亲一眼。他背靠在门上,拿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
我突然在想我的奖状在哪里,于是开始满房间的找。
父亲也没有久留,回到自己的房间。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我说,都是同样的爹妈生的,你看你哥,再看看你自己……”他又吸了一口烟,后面的话也就变得模糊。
“在哪里呢……”我轻声自语,翻箱倒柜地找。
“要不你别读了吧,也省得给我添堵。你说你再怎么读,也考不上大学。明年就高考了,你到现在还要作弊,你说你还读个什么书啊?”他的烟吸完了,隔着几个房间大声喊着。
我只管他在发神经,自顾自找着我的奖状。终于,在一个不显眼的盒子里找到了我的奖状。我的心就像被解救了一样,眼泪也干了。我静静地把奖状铺展在床上,五味杂陈地看着这张金灿灿的方形纸。
“啧啧,你还有脸拿出来。”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房里。他说着,走到我身后,瞥了一眼我的奖状,说:“呵,优秀班干部。你一个劳动委员当的可以啊。”说完,他把我的奖状拿起来,举在眼前端详着,就像端详他刚买的好烟一样。突然,他用撕烟盒的动作把我的奖状一撕两半,再撕,再撕,然后扔回到我的床上,说:“别读了,别读了……浪费钱。”
说完,他又点燃一支烟,踏步出去。
我看着父亲颤巍巍的背影,瘦身弓背,手上叼着烟,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嘴里还念叨着:“浪费钱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副好不爽快的模样。
我感觉心里的某座桥倒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噙着泪。我颤抖着手要擦掉,却不想擦掉了护着泪水的结界,眼泪像洪水般夺眶而出。过了一会儿,我止住抽泣,拿上自己的背包跑下楼去。
离家出走。这是我最初的想法。
秋天好像不够魅力让黄昏驻足,黑夜马上就降临了。我在路上快步走着,决心不再回来了。可是那初升的不明亮的月,固执地将我照着,害得我心慌。
现在去车站,还能赶上末班车。
我低头走着,不想看见任何认识的人,心里一片空白。来到村口时,从转角处闪出一个人,我惊了一下,定睛看去,是隔壁班同村的大山。
“小泉!你去哪?”
我没理他,低头继续走着。
“你怎么了?”他跟着我走。
我加快脚步,想着不要耽搁了。
“你是不是要离家出走……”我不想听,但是他像只夜深人静的蚊子,嗡嗡地在我耳边叫个不停。
“作弊被家里人骂了吧?”他继续追问。
“要不你来我家吧,你成绩比我好呢,我爸肯定欢迎你——不过你作弊也是不应该,我成绩再差也不会想到去抄,因为就算给我翻书我也找不到答案哈……”
“我成绩这么差我爸都不骂我,他早就说了我不是块读书的料,所以也不要求我什么。明年高考完我就要去深圳了,去那里打工,大城市,不像我们小县城,什么都没有。到时候我赚了钱回来请你吃饭——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叔在那里有个厂,我让我爸和他说一声,我们一起过去……”我听不下去了,转身停住看着他。他立马住嘴了,于是我继续赶路。
我低头看着自己一前一后的脚步,心里在问自己在干什么呢,这么匆忙。
“小泉,作弊没什么的,我就不信你哥他从来不作弊……”后面依然传来大山追逐的声音。
我的内心似乎被这句话给浇了一头开水,烫的血脉贲张。我忍了这么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挥出沉重的左臂,向后面的大山打去。
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犯错了。大山虽然叫大山,但他其实很瘦弱。他瘦弱的身子抵不住我愤怒的一击,“啊”的一声翻进了路旁的田沟里。
我立马着急了,喊道:“大山,大山……”
没有回答。我提心吊胆地走下田沟,看见大山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泞的田沟里。趁着月色,我看见他的身下有块大石头,心里开始愈加害怕起来。我用力摇着大山无辜的身子,就像摇着我的希望。我害怕他死去,我害怕这朦胧的月色,它让我觉得惊恐。可是他是死了,死的悄无声息,伴着这让人惊恐的美丽月光死去了。
我蹲在大山身旁,埋着头,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悲伤,没有了希望。一分钟后,我回到路上继续赶路,飞奔着向车站跑去。
列车上的月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我打开背包,里面是今天测试的课本。我靠在座位上,看着车窗外倒退的夜色,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庞大,嘲笑着奋力逃跑的我。
马也
2016.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