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京城出发,沿着山城国的淀川向西行走一日,便到了河阳之地,此处为由山阳、南海、西海三道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淀川南岸一处叫做江口的地方,由于官吏、商贾的频繁往来而成为了繁盛的驿站,更因聚集了大量的游女而远近闻名。
夜幕降临,河岸边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此处便是江口吗?”一位白衣的俊美少年打听道。
一旁的掮客见有生意上门,立刻殷勤地介绍起来:“正是,公子可是由京城而来?”
“是啊,行旅至此,久闻江口大名,特来探访一番。”
“哈哈哈,公子是初次到此地吧?保证会让您乐不思蜀的!”
淀川两岸立着茂密的芦苇丛,白浪如花朵般绽出笑靥,水面上的船只一艘紧挨着一艘,有垂钓者的渔船,卖酒的商船,行旅之人的客船,更有游女们的扁船。歌舞声、管弦声、鼓乐声,游女与恩客们的谈笑声不绝于耳,堪称天下第一享乐之地。
掮客继续说道:“公子您看,前面那艘船中的就是江口第一琵琶好手如意姑娘,她的琵琶技法出神入化,堪比宫中乐师。这边的小夜姑娘则通晓百歌,声音如迦陵频迦鸟一般动听,不管是今样、催马乐、还是神歌、棹歌,没有能难得倒她的。还有那边的小观音姑娘,那可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听说去年宇治大相国随主上行幸时偶经此地,便被其美色所迷,流连忘返,还引起其夫人的嫉妒呢……不知公子想与哪位姑娘共度良宵啊?”
少年环视四周后,淡淡地说:“这些姑娘虽都貌美如花,却无有称我心意者,不如我自己转转吧……”说着往掮客手中塞了一些银两。掮客笑逐颜开地说:“好好,公子慢慢逛,有事随时招呼小人啊。”说罢拿着钱喜滋滋地走了。
少年穿过热闹的人群,沿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全不理会掮客和商贩、游女们的招呼声。一直走到灯火阑珊,人声悄然的地方。只见一艘扁船静静地停靠在芦苇丛中,船上只有一豆灯火,显得有些凄凉。
船中传出琴声和女子的浅吟低唱声。
难波滩上短芦苇,春宵片刻更鼓催。一别鱼雁无消息,道是春归人不归。
歌词是怨恨一夜的露水情缘之后,便杳无音讯的薄情男子,歌声凄恻,曲调也极为悲凉。河堤上的萤火虫仿佛也听得入神,在夜空中乱舞起来。
少年好奇地走上船去,掀开竹帘,只见船内只有一名女子,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穿着一件艳丽的黄色唐衣,美得如画上的仙子。
少女见有人来,先是一惊,随后羞涩地深施一礼。
“我只道琴音悦耳,歌声曼妙,没想到姑娘容貌更是惊为天人。请问姑娘芳名?”
“小女名叫阿妙。”
“真是个美妙的名字。阿妙姑娘,为何不去那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之所,而要在此僻静之地独自吟唱哀曲呢?”
“公子见笑了。阿妙虽为游女,却不愿行那些花柳之事。只求弹曲卖唱度日,为的是凑足盘缠去寻找夫君。”
“姑娘已有夫婿?”
阿妙羞涩地点点头:“实不相瞒,小女本是住在江口附近的农家,夫君是京城人士。去岁随主上行幸至此,曾与我共度一夜春宵,盟誓共结百年之好。但自从夫君回朝之后便音信皆无,小女每日茶饭不思,魂不守舍,有心去京城寻找夫君,怎奈没有盘缠,故此才……”阿妙频频以袖拭泪。
少年叹道:“阿妙姑娘真乃重情重义之人。”他将银两置于桌案之上,道:“在下愿听姑娘再歌一曲,愿姑娘早日找到夫君。”
阿妙颔首道谢,继续唱起了刚才的歌:
难波滩上短芦苇,春宵片刻更鼓催。一别鱼雁无消息,道是春归人不归。
难波滩上芦苇短,相见时难别亦难。年华似水空相忆,重逢只恐在梦间。
萤火虫们纷纷飞了船中,随着姑娘的歌声起舞。渐渐地,少年觉得头越来越昏沉,姑娘的脸也越来越模糊,连那歌声,也像缥缈得远在天际一般……
“妖女!你又在害人了!”随着一声男子的叫喊,少年猛地清醒过来。只见阿妙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她的样子分明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少年大吃一惊,身子一斜,让阿妙扑了个空。
这时,几个武士模样的男子冲进船来。为首的举刀便砍,阿妙轻盈地纵身一跃,跳上岸去。
武士们穷追不舍,将阿妙团团围住。为首的武士大喊道:“妖女,还我弟弟性命来!”
此时阿妙又恢复了美丽少女的姿态,轻蔑地笑了一声:“呵,就凭你们几个岂是我的对手?”
武士们岂甘受如此羞辱,举刀一齐冲了上去,阿妙衣袖一挥,刮起一阵狂风,将众人掀翻在地。
阿妙正欲结果众人性命之时,忽听一阵诵经之声。那声音悠扬低沉,似乎是《般若心经》。一位中年法师出现在阿妙身前,阿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众武士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法师,就是此妖女连害数人性命!”
阿妙走到和尚近前,神色凄楚,眼含热泪地叫了一声:“夫君!我终于见到你了。”
和尚却只是旁若无人地诵着经文。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夫君……”阿妙欲冲上前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重重地摔倒在地。
众武士见状一拥而上,举刀便刺。失去法力的阿妙毫无还手之力,只是苦苦地哀求着和尚:“不要念了,不要再念了……夫君……”
不管她如何哀求,和尚只是面不改色地念着经文。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増不減……”
伴着《般若心经》的声音,不远处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歌舞管弦之声也悄然隐没,那些游女、商人、掮客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茫茫芦苇在夜色中泛着白光。
“你这妖女,竟造了幻像来害人!”为首的武士愤怒地举起刀,深深刺入了阿妙的胸膛,又狠狠地拔了出来。
鲜血从阿妙的胸前喷出,黄色的唐衣上被染出了红色的花。
“夫君……你好狠的心……”
话音刚落,阿妙的身体便像风一样飘逝于无形,只留下一件黄色的唐衣,孤零零地躺在芦苇丛中。
武士们见妖女已死,大仇得报,纷纷向和尚道谢。“多谢法师相助之恩。”
和尚只是摆摆手。武士们再三道谢后,各自散去。
一切归于沉寂,夜静得有些可怕。
和尚想走过去仔细端详那件唐衣,但它却飞速地腐朽起来,顷刻间化为无物。而在原来的地方,长出了一株黄色的花,迎风摇曳,姿态袅娜。那花有个很美的名字——女郎花。
和尚欲伸手去触碰那花朵,但他刚一靠近,那花便往后躲;他将手收回,花也回到了原位。真是咄咄怪事!
“她是在嗔怪于你呢。”刚才听曲的那个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从船中走出,站在了和尚面前,“你便是阿妙口中的‘夫君’吧。”
“唉,都是我造的孽。”和尚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自幼遁入佛门,一心研习佛法,从未曾动过男女之念。不想去岁随主上行幸来到此地,骑马时被路旁一丛开得旺盛的女郎花吸引,因贪看景色竟落下马来,便咏歌一首自嘲——
但慕芳名故,欲折坠马身。美艳女郎花,切莫语他人。
不想当晚竟然有一位美艳的女子进入我的房间,说要与我共度良宵。我在半梦半醒间便与她成了好事。翌日想起此事,发觉自己是遇见了妖怪,但身为出家之人,竟动此淫邪之念,实在羞愧难当。回京之后我便日日抄写经卷,静思己过,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年。”
“没想到那位‘女郎’还在痴痴期盼你的归来呢。”
“唉,我听到这一带有妖怪作祟便有些疑心,听了几名受害人的描述,才发现那妖怪分明与那晚的女子是同一人!我便知是自己当日不该有的情欲,引她走向了恶鬼之途,为免她再作恶人间,我只得出此下策。然而我死后也无法往生极乐,将受地狱之火的炙烤与折磨吧。……阿弥陀佛,罪过啊,罪过!”
少年不再理会独自忏悔的和尚,转身离去。
忽听身后传来扑通的水声,少年再回头看,哪里还有和尚的影子,只有水面上泛起的一圈涟漪。涟漪消逝后,少年才发现刚才的黄色花朵旁又开出了一丛一模一样的白色花朵。
少年微微一笑,扬长而去。身后只剩白茫茫的芦苇丛,草间的萤火虫,不知何时一只都不剩了。
名にめでて 折れるばかりぞ 女郎花 われおちにきと 人にかたるな
——僧正遍照『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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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大江匡房《游女记》
能《女郎花》
和歌原文:
難波潟 みじかき芦の ふしの間も 逢はでこの世を 過ぐしてよとや
——伊勢 『新古今集』恋一・1049(『百人一首』19)
題しらず
名にめでて折れるばかりぞ女郎花われおちにきと人にかたるな
——僧正遍照『古今和歌集』秋歌上・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