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村落,像保留下来的遗迹,散发着萧瑟的气息。又像寂寥的老人,靠着墙根昏睡,日光挪移到了哪里,无察觉,也无期许。
我回到村子的时候,像回到了过去。这里房前屋后的每条小路,都熟稔于心。两边的野草,雨后的青苔,偶尔蹦出来的一只癞蛤蟆,都是寻常日子。可现在都逝去了呢:奔跑如兔的孩子,夹杂着铃铛般笑声的童言稚语,咚咚咚在屋里就能听到的脚步声,风起时槐叶枣叶杏叶在院中翻飞……
如今,寂静如谷。
端着饭碗拿着馍馍从自家出来,不约而同聚在阳光最好的角落里,边吃边话家常的情景不见了。村里已少有闲人。偶有一两个老人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问话,答话,或是自言自语,都间隔很久,仿佛应与不应,都无损什么。更不见成群的孩子手里拈着草或花,哪怕一根树枝什么,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像活泼泼伶俐的鸽子。
弟媳下了面条,我们站在门口吃。以前这个时间,西邻婶子总会出来,倒水,或者吃饭,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回的,现在却悄无声息。东邻老人过来说,她们举家搬迁到辛店镇上,租的独家小院,孩子在那上学,男人在那上班,锅碗瓢盆和衣物,所有家什,成袋子的粮食都搬走了。哦――,原是如此,我说怎么没听到吼两个调皮孩子的声音呢。
东邻感慨:以后说话的人特来越少啰!是啊,年轻人都出去了,小村是留不住他们的;老年人去的去了,在的也疏了;孩子们在外面上学,跟爹娘住在城里,很少回来,这村子啊,怕是要空了……我心凄然。抬头看看天空,它仍然阔大壮观,悲喜难测。高大的桐树已剩枝桠,裸露出身体上岁月的伤疤。只有南边的具茨山还是那样高大威严,山巅的亭子檐角分明,时光怎样流转,都坚定如铮铮誓言。
“这村子,早晚也要拆迁的……做了标记的树,已数到张寨坝上了。”
顿时,心头如重石重击,钝痛沉重,怅然若失: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不远的将来,也要失去了吗?若它们移为平地,猪圈不在,菜地不在,厨房的灶台不在,父亲的小磨坊不在,墙上孩子涂抹的小人儿不在,我到哪里去捡拾我儿时的记忆,再到哪里去捕捉奶奶和母亲的气息?
如果一切还在,我还想替奶奶下东屋的红薯窖里拿红薯,坐灶台一边的小凳子上暖身子,等大锅里突突冒泡的玉米糁早饭熟,给一早出去地里干活的双亲送一盆蒸红薯,带一本小说去苹果园的庵下看管苹果,跟在拉磨的驴后面帮忙推磨,在月下的打麦场疯玩侠女和强盗的游戏,挎个小竹篮给家里爱打洞的兔子们薅草,在水坝两侧的斜坡上抽一把毛毛根嚼得香甜,约伙伴们在水井处看大人们做粉条,敲一敲屋檐上倒垂如剑的明晃晃的冰凌,再费力把大缸里厚厚的冰圈起出来,用麦秸秆对准中间吹热气,吹透一个小眼欢呼雀跃,再找来绳子穿过去,提溜着玩……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你告诉我吧,为什么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呢?我想问,可我问谁呢?我想抓住,可我伸出手去,除了冰冷的寒气在指间游走,徒有满满的虚空。
狗儿肥硕,在我们面前依旧上窜下跳,它没有参与我们的过去,自然不会明白。如果那只老猫还在,像这样的冬日,它必是蹑手蹑脚地上了石棉瓦棚,把身子蜷成球球,眯了眼,慵懒懒的晒太阳吧。“猫咪――”,我轻唤它,它就立刻起身,抄近路从那棚上下来了,卧在我的脚旁。我坐在阳光里,它坐在我心上,我们彼此关照,默契如旧友,相互依赖……
记忆啊,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就肆意奔流,像小时候的夏雨,下得天昏地暗,院里的水像小河泛滥,争前恐后从石道眼流出,在大门前聚成混浊的湖泊,孩子们挽起裤腿,在这湖泊里玩耍,总有彩虹适时的出现,把这人间映照得美轮美奂。
“姐,那边崖头上的迎春花开了!”弟弟突然说。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这样潦草的冬,这样荒芜的村,这样塌陷得毫无生机的崖头。
我还是跑了过去,还像小时候一样,新奇的心充满了喜悦。那时,和一群伙伴到了崖边,弯下身子折那开满了黄澄澄小花的枝条,带回家插在盛了水的塑料瓶里,放在土窗台上。多余的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有时小花被蹭掉了,落在乌黑油亮的辫子上,也不落下,满脸生动。
到了崖边,满目灰土色,不见明黄。侄女说:前几日的确开了许多。我就一枝枝的寻找,从左边的斜坡处,寻到右边邻居家门口的月季旁,终于看到了!四朵,苍白的黄,朵小,瓣弱,却耿直了脖颈,在长长的枝上用力绽放。我想细细瞧它们,却不敢再往前走,前面是深深的沟。我只是静静看着,眷恋它们对生活的深情――冬天就要过去,春天一定会来!
一棵花椒树上,飞来了一只麻雀,小爪子紧抓在最上面的枝上。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一群,它们像约好了似的,在这里讨论事宜,叽叽喳喳,像翻看了日历,对过去了的,即将来的,都准备一一发言呢……
站在平房的屋顶,环顾这静默的村庄:历史的洪流,裹着年少与青春向前奔腾,多么不舍,都无法回头,无法缅怀。衰颓,败落,废墟,埋葬。我们只是岁月长河中短暂的一瞬,山河依旧,泥沙俱下,我们总要和记忆一起,湮没在洪流中。可是冬去春来,无问舍得,无问归处,只要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