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姑姑病危。十点左右,我撇下妻儿,接上两位堂兄,心急火燎地驱车向百里之外的姑姑家赶去。一路风驰电掣,生怕难见姑姑最后一面。“近乡情更怯”,心中愈惶惶,一进天水市区,竟鬼使神差般在平时极为熟悉的市区迷了路。我们如无头苍蝇,在市区折腾了多半个小时。找到路后,我们转而向北上山,下山。到南河川,顺渭水走了半小时坑坑洼洼的土路,零晨一点多,车子悄无声息地驶进巧河村。
幸好,姑姑还在。屋里坐着七八个年纪大的老人。姑姑平躺在临窗的床上,衣着寿衣,脸色苍白,双眼微闭,神情平静。伴随着一声接一声急促的呼吸声,胸口微微发抖。吊瓶里的液体,一滴接一滴,静静流淌,延续着姑姑最后的生命。三位表姐,面带戚容,围坐在旁边,擦手抚足,断断续续讲着未完的牵挂……我静立窗前,凝视着姑姑的面容,件件往事涌上头……
姑姑一生精明好强,却命运多舛。姑姑本来嫁在我们邻村,丈夫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自进门就没把姑姑当根葱。姑姑受尽折磨,终于离家出走,婚姻自动解除,在那婚姻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棵白菜就能换个老婆,女人如草芥的年代,不得不佩服姑姑非凡的勇气!姑姑一路向东,途中许多精明俊郎,家境富裕的男子愿意接纳姑姑,都被拒绝。不知为何,姑姑最后委身于渭水河畔,嫁给了木讷老实的姑夫。姑夫个子矮,相貌丑,独眼,还是个一人吃饱,啥事不理的主。聪慧要强的姑姑为何要嫁给他,着实令人费解!或许,姑姑是因为这条渭河,是从家乡流来的吧;或许,姑姑是为了珠胎暗结的孩子吧;或许,姑姑是为了享受这里的安宁平静吧。这些事,全家人从未向我提起,我只是从家人无意间的零星碎语中断断续续拼凑来的。
姑姑,自小便是我的骄傲!只因我有一个远在天水,可以向同伴炫耀的姑姑!
我与姑姑的最初联系,是一封封字迹隽永,言辞恳切的家信。姑姑目不识丁,这信是姑姑口述,大表姐着笔润色的。刚开始,读信写信是父亲的事。待我上了小学,这事便成了我的事。拿到信,小心拆开,先读给家人,再跑去转述给大伯二伯。然后写回信,从问好到马下驹,鸡生蛋,无所不写。最后写信封,直到现在,我还确切记得姑姑家二十年前的地址——天水市北道区南河川巧河村。这样的事,我一年干七八回。姑姑将对家的思念全寄托在这一封封书信上。
而最令我高兴的,是每年冬天姑姑的到来。大包小包,除了许多好吃的,给我印想最深的是一双双姑姑亲手纳制的青绒布棉暖鞋。白色千层底,黑色鞋面,短绒毛鞋口。针角细密,样式好看,还舒适耐穿。穿在脚上,温暖一冬。这鞋全家大小,每人一双,从大到小,依次摆开在炕头,场景蔚为壮观。我不知穿着这鞋度过了多少个寒冷的冬天。姑姑一来就住几天,直到将奶奶的衣裳被褥,拆洗干净才离开。离开之时,必定给我们放些零用钱。那时,我很羡慕姑姑,一直以为姑姑衣食无忧,生活富裕。
十一岁那年,我跟随父亲来到了偏僻寒酸的姑姑家。看着干净简陋的几间老房子,身着补丁的表姐表哥,和终日忙碌,脚步匆匆的姑姑,怅然若失!我不知姑姑是如何抠天挖地,省吃俭用,独自一人将三个表姐一个表哥拉扯大,并供他们上学读书的。为亲人准备礼物,日日夜夜,得熬去她多少心血!这一双双轻巧的棉暖鞋,瞬间如灌了铅,增加了沉甸甸的份量。这便是爱吧!
对!这的确是爱,人间至爱!而我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这爱,还是在我上师范的四年间。学校与姑姑家只隔一座大山,那时我年轻,上山下山,一小时便到了。我每隔两周便去一趟。去时两手空空,来时满载而归。表哥表姐们学业无成,均已南下打工。姑姑常常以我为傲,逢人便说:“我在市上上大学侄娃子来看我了”,言语之间满是自豪。晚上,听着姑姑如雷的鼾声,我如睡在金黄的麦堆旁一样踏实。姑姑啊!你是我的家!
一次,我要回校,姑姑给我装了一大包东西,全是饼子香肠之类吃的东西。临出门,她又拿出两瓶擦脸油郑重其事地说:“我托人从市上买的,记得用。大了,打扮齐整点”。临走一再叮嘱。我的姑姑哎,您是怕您蓬头垢面的侄子有辱斯文吧!每次送别,姑姑都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头遮着阳光。我攀上高高的山岭,还能看见姑姑瘦小的身影。
师范四年,我不仅在姑姑爱的沐浴下茁壮成长,更见证了姑姑运筹帷幄,将残破小院换成红砖青瓦,宽敞明亮的深宅大院的非凡过程。
如今,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正是姑姑安享晚年的时候,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想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
午夜一点四十分左右,姑姑忽然呼吸困难,胸口好像被痰堵住。之后涌出几口痰,呼吸越来越困难,偶尔半天才吸一口气。终于一口气没上来,姑姑永远地走了。而此时,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正从千里之外赶来,风尘仆仆,最终还是未能见上一面。
一阵忙乱之后,一切归于平静。看着躺在中堂门板上瘦弱的姑姑,感到我在仰视一座高山。平时身在山中,未感山之高大,而今置身山外,方感山之巍峨!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亲爱的姑姑,一路走好!
(2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