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4年首次提出“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开始，到如今2017年，俨然已过去三载。但无论媒体怎样渲染，论坛怎样开设，专家学者如何鼓吹，资本依然没有等来一个可以搬得上台面的科幻剧本。所有问题似乎都指向一个端点：中国不缺好故事，缺的是将故事视觉化的手腕。

这个理由听上去，却有一番道理。一般人可能难以理解，从文字到影像之间的鸿沟有多难跨越。似乎只需要将文字描绘的内容，简单重现为对应画面，便完成了两者间的转换。

虽然这种因缺乏相关知识，而导致的误解，在细节上经不起太多推敲，但却暴露了一个事实：我们基于常识得出的结论，恰好反映了我们对内容与形式的天然感知。这种感知无需后天专门学习，只要不断欣赏文艺作品，便在潜移默化中发现：形式内容通力配合，才能让作品站稳脚跟。

就如文论家赫曼·温伯格所言：

“叙述故事的方式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同样一个故事，能讲好也能讲糟；有人能把一个故事讲得娓娓动听，更有人能把它讲得十分精彩。这取决于讲故事的人是谁。”

谈到林林总总的科幻电影，有一门类始终无法避开。麾下徒子徒孙虽不算枝繁叶茂，但平均水准高出一截。那便是——“赛博朋克”类型科幻。

之前我们简单聊过“蒸汽朋克”类型电影，那么如你所见，“赛博朋克”虽然也有朋克二字，但远远不是它的姊妹篇那么简单。

赛博朋克四字，原是“cyberpunk”的音译。从单词上我们就可以看出，它的概念由两部分组成：前者cyber,可作信息技术理解，后者punk，代指一种精神标签。简单理解字面含义，便可得知赛博朋克，与计算机网络技术息息相关。

这观点虽然笼统，但也指出了一个方向。就像完整故事大多来源于前提一样，科幻作品的起点也往往是一个概念。

与蒸汽朋克中对维多利亚时代风貌的怀旧不同，赛博朋克的世界大多笼罩在一种冷硬色调中。就如“黑色电影”迷恋光影的强烈对比一样，赛博朋克电影中你很难见到大面积的鲜亮色彩。虽然时间大多指在多年后的某天，但电影中那颓废阴冷的城市景象，与行人冷漠麻木的面孔，让你很难想象这是人人向往的未来世界。

是的，赛博朋克科幻故事里，我们所见的未来远没人类畅想中那么美好：科技，特别是人工智能与网络技术的进步，虽然解放了劳动力，但也就此剥夺了人类的自由。人类在AI眼中，不再是活生生的个体，而成为了一组组需要管理的数据。政府或早已崩解，或沦为垄断财团或AI主机的傀儡，它们就像另一种“集权控制”的人格化具现。人们不再需要为基本温饱发愁，但社会分层之严重，使得处在社会底端人群，就像被圈养起来的牲畜一般，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说来奇怪，我们从小到大都被不断灌输科技崇拜的观念。但赛博朋克中，科技崇拜似乎成为了人类悲剧的导火索。这一方面可能因为文人敏感的知觉，能让他们更察觉发现事物的侧面；而另一方面艺术创作发自天然，这让他们更希望保护自由意志不被威胁。

有别于崇拜技术文明，特别是大机械的蒸汽朋克，赛博朋克对科技发展的悲观态度彰然若揭。在他们眼中，技术先进往往不会带来社会发展，反而会使良好秩序慢慢崩解。就像人类出于天性捍卫自由意志一样，强大人工智能对于从个体到整体的威胁会到何种程度，至今仍是未知数。而未知带来恐惧，这种恐惧被基因公平地赋予我们每个人。“像是一架镀了水银的眼镜，从外面只能看见今日世界的折光。

就如《晶体点阵》作者布鲁斯•斯特灵的总结——“待人如待鼠，所有对鼠的措施都可以同等地施加给人”一样。恐惧被自己一手创造的东西奴役，根植在每个思索过科学与人类关系的读者或观众心中。而当这种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反而因现实周遭的技术发展，趋势愈发明显之时。赛博朋克便不再是完全的空想噩梦，具有了超乎其他科幻题材的现实意义。毕竟少有人能真切预测未来。更多时候，我们就像盲人面对钟表，只能通过倾听齿轮的转动，感知时间的流逝，却不知道指针正朝哪方移动。

即使不追本述源，只谈谈朋克二字代表的精神，你便能理解它如何赛博搭边。朋克文化留给大众的印象，通常就是反抗与独立的代言，换而言之，就是反强权。

由于朋克诞生的年代，正是社会新兴思潮的集中爆发期。朋克文化也不可避免打上了反政府主义的烙印。这五个看似张狂的字眼，分为两个层面。朋克文化中的温和派试图从政府权力中找到一线空隙，以营造一处可供自由喘息的真空地带，而另些强硬分子则撕下了假面，他们的目的是直接与集权对抗，以期达到无政府主义的理想。

而这种叛逆精神，就此催生了赛博朋克类型作品中，抵抗人工智能或是超级企业的情节。这类电影中的常见主角，都带有明显的叛逆性格标签。他们如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硬汉侦探一样，冷硬如铁的外表下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们通常是社会的边缘人，行走在法外之地，或独立或结伴对抗集权。这种个人英雄主义与朋克精神的结合，是这个自由不在，贫民窟与黑市丛生的阴冷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

人类耗费亿万年时光才从深海走向陆地，依赖科技建立起文明。而科技本身却再次化身漩涡，把人类重新淹没在暗无天日的浊浪中。而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主角，打破这讽刺的循环。

1.银翼杀手 Blade Runner (1982)

导演: 雷德利·斯科特
编剧: 汉普顿·范彻
主演: 哈里森·福特 / 鲁特格尔·哈尔 / 肖恩·杨

在不那么遥远的21世纪初，泰勒公司发展出了复制人技术。以此制造出来的机器人从外表上几乎与常人无异。他们被人类利用于从事艰苦危险的体力劳动，和那些很可能有去无回的冒险。而一次外星殖民地中爆发的复制人暴动事件后，这些一样拥有智慧的复制人被地球当局宣布为需要销毁的违法存在。

银翼杀手就是政府雇佣的特勤队，他们负责让复制人“退休”（处死）。而Rick Deckard就是这些杀手中最得力的一员干将。某天，他接到命令去追踪一名潜入泰勒公司的复制人，但在此过程中，他却和那名复制人产生了感情。逐渐，他也开始明白这些复制人与人类的关系，绝非主仆两者那么简单。

本片获得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与最佳美术指导提名。

要说科幻电影史上有什么作品最被低谷，那非《银翼杀手》莫属。这部赛博朋克的代表作，历经30年的岁月才逐渐为主流接受。就像那句烂俗的“是金子总要发光”的评价一般，《银翼杀手》如今也终于获得了和《2001太空漫游》并肩的地位。对于两者之间孰高孰低，至今仍有人为此争到面红耳赤。

之所以上来先推荐《银翼杀手》，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是所有科幻电影中，能将“赛博朋克”的概念，近乎完美转化为影像的作品。无论是质感，风格，色调，还是氛围，任何能够用来形容赛博朋克的词语，在这部电影中都得到了具现。那些如垃圾场一般混乱的城市，如方尖碑与金字塔一般的巨型建筑，贫民窟与闹市混杂一体的街道，加上霓虹灯下川流的人群，汇成一股令人抑郁且绝望的未来图景。

相比对未来充满希冀的科幻作品，本片中的世界更加消极黑暗。就像小说脱胎于神话，发展出无数分支一样，《银翼杀手》代表着科幻作品的另一条支流。它节奏缓慢但风格独特，具备所有杰作必备的人文气质与反思洞见。虽然它曾经被人遗忘，被人忽视，但正是这种前瞻性能让它在重新被人提起之时，显露出堪称伟大二字的品质。

直到今天，影片中的很多视效依然不会过时。但《银翼杀手》中的特效并不为炫技，而是“赛博朋克”精神的纯粹展现。外表的颓废美感与阴郁湿冷的气质下，人类与复制人之间的矛盾却已然白热。电影主题也不再停留于对抗集权的表象外，而进入了对人的价值的讨论。人类的命运与复制人的命运，在电影中交织冲撞，不得不让人反思，生而为人的意义究竟几许？

2.移魂都市 Dark City (1998)

导演: 亚历克斯·普罗亚斯
编剧: 亚历克斯·普罗亚斯
主演: 卢夫斯·塞维尔 / 威廉·赫特 / 基弗·萨瑟兰

约翰今天的遭遇，大概是所有倒霉男主角的标准模板。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具女尸，全身赤裸，还身份不明。更倒霉的是，他不仅成了警方眼中的嫌疑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而约翰接到的神秘电话，不但没有解除他的疑惑，还引来了不明身份的杀手。约翰的安慰证明面临双重威胁。

随着调查的深入，约翰非但没有弄清事件的真相，反而陷入越来越的迷局。他发现自己身处的城市并非外部看上去那样普通。在黑夜与白昼交界时分，城市的形态居然会发生诡异的变化。约翰并不知道，这一线索将让他发现怎样一个惊人秘密……

本片荣获美国科幻恐怖电影学院最佳科幻电影奖、阿姆斯特丹奇幻电影节银屏奖、澳大利亚影评人协会最佳原创剧本奖等。

相比《银翼杀手》中对于赛博朋克文化的正统呈现。《移魂都市》这部电影显然就是一名异类。虽然画面中凸显的哥特风格，与黑暗阴森的光影布置，让片中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阴森可怖的夜行动物。但无处不在的哲学思辩味道，却在提醒我们，这不是一部恐怖电影，而是正经的科幻片。

片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夜晚，或是白昼与黑暗交界的模糊地带。这就使得整个故事的进行似乎都处在一种死循环中。由于没有晨昏变化带来的时间提示，观众的感知也因此陷入一片混沌中。无处不在的反常与被控制感，也由此凸显出来。

其实除了赛博朋克科幻，本片还可以划入黑色科幻电影的门类。这里的“黑色”二字，不仅指其视觉风格上阴暗低沉，少有令人温暖的元素。也代表这类影片通常具有悲观与愤世嫉俗的精神特质，且故事缜密的情节构思与思想内涵，让它能作为一种风格类型，能在电影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影响诸如《黑客帝国》等一批电影。

而除了眼睛看上去的那部分外，《移魂都市》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它的思想前提。有别于概括情节的故事前提，思想前提指的是引导故事发展的某种观念。就像影片中多次提起的问题：“What made you unique？”探讨人之所以为人的前提，才是本片核心。这种对本质问题的迷恋与追寻，不仅作为那个时代电影的典型特征，也使得观众更多了一层思考的乐趣。

3.少数派报告 Minority Report (2002)

导演: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
编剧: 斯科特·弗兰克
主演: 汤姆·克鲁斯 / 科林·法瑞尔 / 马克斯·冯·叙多

并不遥远的将来，人类终于发明了能够彻底消除犯罪的方法：先知系统。这些聪明的机器人能够侦测市民的脑电波，预测犯罪冲动，在其出手之前便逮捕归案。由此一来，城市中的犯罪率便能永远保持最低水平。

乔恩便是先知系统中的一名出色探员，但在一次成功阻止命案后，乔恩发现这套预防犯罪的系统并无看起来那么完美无缺。但他还未来得及深究，就突然发现自己身陷危险中，他被先知系统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乔恩必须找出先知系统的秘密，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与《银翼杀手》类似，《少数派报告》也曾遭受过被人冷落的局面。但与前者的思维过于前卫不同，本片作为科幻商业电影的集大成之作，还有着斯皮尔伯格与阿汤哥的通力合作，居然还落得叫好不叫座的结果。实在是让人感叹，好莱坞的主流观众到底有多厌恶思考。

而赛博朋克中，常作为未来世界实际控制者的AI主脑，在本片中淡化为了能够预测犯罪行为的“先知”机器人。这个“三位一体”的奇妙组合，使得故事里的未来社会秩序变得无比高效而纯净。当先知系统由华盛顿特区，逐渐向全国推广扩散之时，我们似乎终于眼见人类梦想中的乌托邦即将诞生。

但赛博朋克文化的核心，就是要警惕人类对于技术一厢情愿的幼稚认知。当一项技术诞生之后，它就不再处于百分百的控制之下，即使创造者也无法预料到可能出现的问题。这种担忧可能来自于技术本身的局限，而在《少数派报告》中，这种担忧来自于人性的局限。相比之前两部电影关于宏大命题的思考与追问，以商业为出发点的《少数派报告》显然更为亲民。

最后说说很多科幻电影都会面临的一种尴尬处境：就是它提出了一个问题，却无法做出完美回答，于是便引起了观众的指责与反感。因为大多数人总希望任何问题都存在完美答案，而科幻电影的思辩本质又增加了他们的希望与信心。

就像赛博朋克电影里，既然你提出了对科学的忧虑，那么你就要负责解决，否则便会让人大失所望，从而降低对影片的整体评价。这结果虽不公平，却也是人之常情。若一部电影能够规避甚至解决这种窘境，那么也自然称得上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