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有许多的桂花树,跟记忆里的妈妈家,外婆家,还有闺蜜家的老房子一样,开门,推窗,转角处,都可以看见一两株粗壮如盖的熟悉的桂花树的身姿,令远行人的眼里,有了许多的回忆和寄托。这日下夜班回家,满庭桂香浮动,蓦然间的熟悉,蓦然间的欢喜,让我在夜色里徘徊许久,只为贪享今年的第一份桂花香。
小时候,对这种遍布房前屋后,矮矮壮壮的树没有什么感觉,而且,小朋友和大朋友中,张桂花,王桂兰,李桂香的唤着,土掉渣的人和物,找不来感觉;后来读书认字,知道桂花只是它的俗称,学名本叫“木樨”,“樨”于那时的我算冷僻字,陡然又觉得其貌不扬的桂花高雅起来;而且我妈对这花有着偏执的痴爱,平时不许我们攀折桂花树不说,每到桂花开时,我妈会仔细处理那些怯怯的小花。
妈妈如何收拾的这些小小的花儿我不大记得,她一起收拾的还有一种自然香料——桔子皮。区别于我幼时就知道的药用“陈皮”用的青桔皮,我妈用的是成熟桔子的桔色的桔皮,是我们吃过桔肉后的桔皮,废物利用。小心刮去内层的桔络和瓤绒,清洗晾干,秋日午后,廊下风轻日缓,搬个小凳子,我也会在簸箩边帮她把桔皮剪成细细的丝,指甲缝隙里的汁液痕迹和味道会留存好几天。
晒干的桂花和桔皮丝好像是用牛皮纸的中药包包好,放在茶叶罐里。干制品于我没有诱惑,也没有太深的映像;用绵白糖洇渍的鲜品,收进玻璃罐,摆在柜子顶上,那抹剔透的明黄,让简陋的家居多了一丝灵动,让长江下游阴冷的冬季多了一份暖意,更让清寒的童年有了许多的寄望——我妈妈很快就要用这些天赐之物,加工做糖粑粑。
70年代,国家尚在计划经济时期,物资匮乏,能吃饱饭的家庭并不多,更不要说零食了。有一句俚语说,大人望插田,伢仔望过年。我们家倒是无田可插,但我们兄妹望过年的心思是绝对的。为什么呢,过年不仅会换上新衣服,还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食物,而且,各家各户,都会为过年准备些吃食,黄梅上乡的人,准备最多的是糖粑粑。桂花糖粑粑是我妈妈的独门秘笈,统治了我们兄妹的舌头,统治我们表兄妹的零食江湖许多年。
制作糖粑粑,现在想来,其实是大工程,不过,我妈妈管的是后半部制作工程。糖粑粑,顾名思义,是糖做的粑粑,名称里的粑粑是米制品,半成品叫“米籽”,好像是新收的糯米要几洗几泡几蒸几晒才可以,这工作是乡下的小姑和小姑父的。我没见过如何蒸晒,只知道要在入冬起冰冻的时候做,要不然熟糯米就没法成一粒粒的“米籽”。
我妈会选定时间休假,带上她的秘密武器,带上我们兄妹,一起回姑姑家来。一般总在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农家的柴火大灶,我妈掌勺在灶上,我姑抱着小表妹在灶下看火;我天性畏寒,不敢跟兄弟们一般,在寒风凛冽的户外撒欢寻乐,总搬个小板凳坐我姑旁边,她家的老黄狗则趴在我旁边。灶膛的火苗旺起来,整个厨房都暖起来,伴随着锅里热闹的噼啪声,油炸米籽的焦香味就飘了出来。因为我就在厨房里,很荣幸的总能吃到第一碗出锅的米籽,那份脆,那份香,能让我回味许久,回味许多年……
只是熬糖制作糖粑粑的那个过程,我没有清晰的记忆,这会儿的我再回想,可能是我吃了太多的新炸出来的“米籽”,幼时都饱撑好睡,以至于生命里两个最温柔最勤劳的长者,为创造甜蜜和幸福的忙碌身影,只存了模糊在昏黄灯火中的一点记忆,无从记述,而成了我文章中的空白。
但是无论我熟睡多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的桌子上一定有一碟方方正正、精致小巧的糖粑粑,窝在暖和的被子里吃一口,糖香、米香、花香,缠绵舌尖,缭绕心田,仿佛萦绕我一夜的梦境成真。
这些糖粑粑,我妈妈会做许多,除了分送给外婆和阿姨他们家一些,其他的,就是我们兄妹们春节后的小零嘴。有些年头,到清明祭扫,我们去扫墓,我爸爸的袋子里,除了祭扫的冥帛酒牲,还会带上些糖粑粑,供我们兄妹几个在路上磨牙充饥。因了这些甘香糖粑粑,我们兄妹艰苦的童年,相比于我的伙伴们,少了许多苦涩,多了些简单的美好。
……
再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生活也慢慢富足起来,糖粑粑和兰花豆、炒花生、炒瓜子这些朴实的乡土食品一样,要么变身,要么直接退出年货的江湖了。我妈妈还是会一如往常的洇渍些糖桂花和桔皮,只是不再用于做糖粑粑,而是做成其他的甜点或是煮茶煮汤用了。
但是,月色里静静绽放的小小的花儿,这飘满桂花味道的夜,从儿时,到现在,年轮往复,它总如期而至。这丝丝缕缕的清香,渗入绵长的岁月,点染成岁月的长卷里,无可替代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