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的“天井”里有我们不断重复的生命轮回

《人面桃花》是格非用了十年时间才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天井”是让我印象深刻的意象,是女主人公的生命轮回,也是我们每个人的,那是看世界的欲望,那是桃花源和乌托邦的愿望,那是现实与理想的交织。

小说讲述了国民革命早期一个乡村女子陆秀米的传奇人生。秀米在普济陆家院落里长大。发了疯的父亲陆侃在她懵懂的少女时期离家出走,之后她遇到革命党人张季元。在她眼中,张季元就是外部神秘世界的象征。两人之间的情感也于暗中滋生并迅速发展,但很快革命党被剿灭,张季元猝死了。秀米心灰意冷,于出嫁途中遭遇土匪绑架,被劫到偏野小村花家舍一处湖心小岛上。阅读张季元留下的一本日记,使她了解了革命党人创立大同世界的真正动机。十年后,秀米回到家乡普济进行革命,她的革命中混杂了父亲陆侃对桃花源的梦想和张季元的“大同世界”幻想,还有花家舍土匪的实践。然而,革命最终走向失败,秀米也遭受入狱的命运。在出狱获得自由后,她回到了普济,在古老封闭的小院中老去,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一)困于天井中的企盼

探寻父亲陆侃发疯出走的原因,是秀米企盼挣脱“天井”束缚的起点。“她知道,要弄清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也许还太小;要明白普济以外广袤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依然太小了”;“她隐约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没有边际。”尽管如此,她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幻想和渴望。“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马驹,已经被喂得膘肥体壮,不由她作主,就会撒蹄狂奔。”她问了身边一切可以询问的人,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母亲“当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只碗同时跳了起来”;她又去问翠莲,“翠莲的解释不攻自破”;而喜鹊的回答是“就这么疯了呗”。短短的一段文字,写出秀米的企盼和她所受的禁锢,她身边没有人会打破这种禁锢,将一切告诉她。而她亲近的又都是妇女,母亲、翠莲和喜鹊等是同样被困于天井式的境遇之中的女子。母亲对父亲发疯所采取的无知做法;翠莲一辈子执着找“属猪人”的迷信;喜鹊终身未嫁,二十四岁始识字,直到最终老死,从未离开过这个院落,她们的经历都是少年时期的秀米未来可能的命运。而作为男子,私塾先生丁数则是一个守旧迂腐的老书生,面对秀米的问题,“把脸一沉,冷笑了两声”;宝琛也只是讲出了陆侃与丁数则的争吵,唯一引出的也是秀米无法参透的桃源图。

秀米的企盼与日俱增,“她觉得这个村庄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所有的神秘都对她缄口不语。”面对无法理解的事物,“她心头的那股火气在往上蹿,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铁幕横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节,却无法知道她的来龙去脉。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是明明白白的。”

(二)开启天井的曙光

真正开启秀米“天井”曙光的,是张季元和他留下的日记。张季元明言来普济养病,其实是一个革命党人,他来之前,“秀米觉得身外的世界虽然藏着无数的奥秘,却始终对她保持缄默。她宛若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封闭的屋子里,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屋子的轮廓。”他到来了,又走了。当他的尸体沿江顺流而下时,他只留给秀米一本日记和一只金蝉,留下了外面革命世界的秘密以及他的爱情。“阅读张季元的这本日记,就像突然打开了天窗,阳光从四面八方涌入屋内,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接着让秀米往前迈了一大步的是王观澄和他的花家舍。她没有想到,父亲关于桃花源构建风雨长廊的疯狂设想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变成了现实。王观澄在花家舍苦心孤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地,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陶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直到此时,秀米才觉得父亲的桃园梦离自己是很近的。

在花家舍村庄对面的湖心小岛上,秀米重读张季元的日记,看着花家舍中土匪的争斗。当看到花家舍的大火时,“她忽然觉得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人。“她了解了革命党人创立大同世界的真正动机,逐渐构建了自己的革命蓝图。

(三)冲破天井后的困惑

十年后,秀米横渡日本重回普济,这个冲破“天井”束缚的女子变得与故乡这个封闭的村庄格格不入,用宝琛的话,“她是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张季元”。她继承了张季元未完成的反清大业,投身攻打梅城的武装斗争,去实现建立“大同世界”的理想。

当秀米在雨夜浑身湿透站在天井里,将三只棺材似的装满枪的大木箱搁在地上时,她射出了向封建束缚反抗的实际行动的第一枪。随后她很快成立了普济地方自治会,“在偌大的庙宇中设立了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和养老院”,并且“准备修建一道水渠,将长江和普济所在的农田连接在一起;开办食堂,让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处吃饭;她打算设立名目繁多的部门,甚至还包括了殡仪馆和监狱。”

然而,与王观澄花家舍村民相配合的情况大不相同,秀米的设想并没有得到村里人的理解与支持。育婴堂里唯一的孩子小东西被秀米母亲偷偷抱走;养老院里收留的是流浪乞丐和鳏寡老人,疗病所形同虚设,水渠也差点酿成江水决堤大祸。而她身边聚集的一帮人马也都是不三不四的人、乞丐和陌生人。最后,“她整日将自己关在皂龙寺的伽蓝殿中,窗户和屋顶的天窗都蒙上了黑色的绸布,她怕见亮光。”她慢慢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尽管成立了普济学堂,自命为校长,但对革命的困惑却逐日增长,“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当老虎问她什么是革命时,她只能说:“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面对革命,一直有人向秀米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但是她却不知道写信人到底是谁,她到底在为谁做事,做事的目的是什么。现实与桃花源、大同世界的构想相差甚远。

挣扎开“天井”束缚的秀米,再一次陷入困惑之中。当秀米用尽一切代价聚集的革命力量被“革命同志”为了加官进爵和骗取她的家财而把她出卖时,反清革命遭到彻底失败,她的儿子小东西也惨死于清兵乱枪之下,她自己被打入深牢,最终,“革命”化为一场悲剧。

(四)重归天井的宁静

直到出卖秀米的“同志”成为革命新贵,秀米才被释放出狱。此时,“她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最终,她决定重返普济,她也只能这么做。她全然不想再涉足建立理想社会的残酷,她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替身,也不是在横滨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她悲哀地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记忆深处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个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于是,她选择了以“禁语”来面对她以后的人生。

秀米重回到从小生长的“天井”之中,她不再说话,以惊人的毅力训练自己忘记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的人和事,忘记在天井中的企盼,忘记打开天井冲破束缚的“革命”,忘记自己的困惑,忘记自己的伤痛。她“除了偶尔下楼照料花草之外,日日于凉亭内摊书自遣。无所用心的蛰居生活带给她想象中的宁静”。在这种养荷植梅、读书吟诗的生活中,她慢慢觉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但却不可漠视,也无法忘却。”于是,对于周围,她没有再挣扎,甚至于没有思考,她就像是一直以来呆在天井中老去的女子一样,在接下来的十多年,她与喜鹊为伴,“一直在后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两人一起在普济的天井中度过了她们余下的岁月,直到老去。

秀米从天井走向外面的世界,最终又走入了困惑和迷惘之中,也许这正是宿命的力量。这沉重的宿命感让秀米回到了天井,而对生命的认识让秀米获得了宁静,这是她与喜鹊、孟婆婆、花二娘所不同的地方,她的宁静在于她对于生命有了新的理解和思考。命运让她开启了天井,冲破了天井,最后又不得不回到了天井,最终为了这份“安宁”,秀米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一般而言,天井是指宅院中房子和房子或房子和围墙所围成的较小的露天空地。西晋文学家陆机的《陆机诗》中有“侧间阴沟涌,卧观天井悬”的诗句,其中的“天井”可视为天井意象的起源。天井本身蕴含着许多层面的文化含义,它是封闭宅子里唯一与天地相通的窗口,它所代表的民居具有内向的性格。

人的一生,从来都是在寻找自己灵魂和梦想的归依,年轻时候对外面世界的企盼,不顾一切地冲破牢笼。秀米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她似乎突破了自己的局限,但又始终无法了解最核心所在,于是出走一生,归来,她虽然不一样了,但还是回到了天井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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