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

“马炎,上这儿来坐着,小风嗖嗖的来”!

姥姥在她平时洗菜刷碗的一方空地,支开躺椅,顺手摇个蒲扇,向我发出一同纳凉的“邀请”。她并不在乎我是否采纳她的建议,虽然我毫无疑问会附和。

姥姥所谓的小风,就是时来时不来的穿堂风。

我搬过去一把高脚板凳和一个马扎,靠着姥姥的躺椅后面,把我那本皱皱巴巴的《学王一拖三》摊开在板凳上,坐着低矮的马扎,就着堂屋满满的夏光,开始做着解闷儿的暑假作业。

夏光隔着躺椅的木栏,隔着姥姥的脊背,隔着她悠悠摇晃的蒲扇,散落在书页上。这片燥热的空间,冷不丁会飘过一阵轻柔而不过瘾的微风,不知道是她老人家吹嘘的穿堂风,还是轻摇的蒲扇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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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姥姥冷不丁的鼾声,后方是锅碗瓢盆橱子和米缸,手里捏着的笔,时光里定格的是仲夏斜阳的金黄,磨磨蹭蹭的穿堂风,陪着恬淡的暑假一起流淌……纳凉的效果总归是好的,整整一个下午,题目安心地完成两三张,浑身上下也没觉得酷热难耐,有的只是舒适的温曛和些许的恣意。

剩余的暑假里,只要是鸣蝉无清风,娘俩就在这一方穿堂风轻掠而过的地方,消磨午后丝滑的时光,我们面朝着单调的门窗,暴晒的大地少有行人,匆匆过往的车辆呼啸而过,没有下午茶,没有下午茶音悦台,岁月就是如歌的行板。

那时,我五年级——一个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收获满足感的年代,再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可以用心把玩,再无聊的时光也可以不留遗憾地消磨,再微弱的穿堂风也可以驱走心中的烦躁。现在想想,那种最惬意的状态,无非是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姥姥尚未纯白的头发,不会永远不褪色。

有惊无险的十四年过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和姥姥的穿堂风一起消夏,不知是因为步入青春期的躁动,还是没了心境,亦或是其他不咸不淡的陪伴。有时会突然面临一种那年盛夏的穿堂风会永远吹不到自己的恐惧,但很快就会消隐于无形。人心都是趋利避害的,我宁愿相信凉爽而又温暖的穿堂风,会生生不息地吹拂,每年夏天都会如约而至,久得不能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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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实习的时候,寝室门外就是一个短小的走廊,也算南北通透,对着风口。南方的雨季频繁,五月份就开始了酷暑的试探。湿润的亚热带季风穿堂而过,明媚的暮春阳光,好一派就着穿堂风读书的风光。

然而并没有读上几页,哪怕一切繁杂尘事暂归于平静,哪怕动了思绪,回忆起了那本《学王一拖三》,也了无生趣了。不远处开往都市的地铁,岂不更胜一筹?

待到毕业,虽然仍旧才疏学浅,可尚且有了着落,才有闲情逸致回到阔别两年的村庄。紧靠大路的二层小楼,门前两方花圃,大葱,月季相安无事地种在一起。推门进去,照旧是窗明几净,满地无尘。静悄悄的卧室,窸窸窣窣的厨房——姥姥在那儿慢悠悠地调着馅子呢。八十四岁了,没有了耳听六路的灵动,回头看见我站在那儿,只是惊愕地喊出了我的小名,“熊小子来了不给说一声”,然后继续埋头调馅儿,顺带给我唠叨着家长里短的事情。仿佛昨天我刚刚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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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穿堂风吹过的一平米地方,就在我身后。现在娘俩幻影移形到灶台前,一米的距离,仿佛只是刹那间起身换了个位置,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疼爱的外孙个子更高、声音更粗,除了慈祥的姥姥背更驼,身上肉更少,头发更纯白,皱纹更斑驳,唠叨起来更没逻辑,更琐碎。

看不到的穿堂风,终究会慢慢的吹走一些东西。

又是即将入伏的夏天,单调的门窗,洒满夏光的堂屋。依旧鸣蝉无清风,依旧门前呼啸而过的大车,依旧是那身碎花棉布的小薄褂头。我们在外面挥洒青春,探寻花花世界,体验班斓的生活。老人们只不过是怀着祈祷的心绪,享受着修行般的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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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姥姥没有请我去吹穿堂风,想必她是忘了那段隐藏了很久的神经末梢,或者觉得年轻人不会再轻易地满足于那丝蜻蜓点水的凉意,或者再无力气搬动那副还不算太重的躺椅。

断了许久的念叨,还得续上,久违了的最忠实的听众,听着她娓娓道来,有一茬没一茬的,变换着人物,变换着情节,不变的主题。就像慢慢悠悠的穿堂风,不疾不徐、来来回回地吹拂在脸上、背上、心坎上。

风,施施而行无痕迹。

人,一朝春尽鬓如霜。

多想冲破轮回,遇见年轻的姥姥,红颜仍在,热气腾腾的笼屉,杯盘狼藉的桌面,正等着她收拾。却不知她老人家——小轩窗,正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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