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名字叫林豆豆,我爹叫林小明。
都说从名字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文化底蕴,可见我们家都是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人。
确实,我上高中那年,已经是全家学历最高的。
然而小明对此却很不服气,并用“陶渊明种豆南山下”“是渊明种出了林豆豆”“我的小名儿就是渊明”等斥驳了大众观点。
这般引经据典文采彬彬,曾在我年幼时被嘲讽“没文化真可怕”的自卑之际,极大的抚慰了我的心灵。并在林小明捧着唐诗三百首对我多方哄慰之下,我坚信自己出生于一个诗礼簪缨之族。感觉做人都有骨气自信了不少。
以致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明没有搞类似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我却对他仰慕有加。
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可爱最爱我的爸爸啦。
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
二
我四岁那年,住的大院子里有个圆饼形小水池,特别像邻居阿姨家的大饼脸。
小明曾经陪我蹲在那大饼旁边观察蜻蜓点水。
我问:“它在干嘛?”
小明说:“它在干我干过的事,种豆豆呢。”
我又问:“水里怎么种豆豆啊?”
他说:“水里怎么就不能种豆豆了?你不能只拘泥于眼睛所触及到的,想像的境界才是无边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烈日当空,天地间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小明蹲在我旁边,摇着芦苇草编成的扇子,在闷热的夹缝中硬是扯开了一丝凉意。
那是仲夏的午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耳畔边有知了的声嘶力竭,还有小明全神贯注地陪我看蜻蜓点水时平稳有力的呼吸声,夹带着氤氲的烟草香,像从长满青苔的小巷子里悠远传来的童谣般,声声咿呀宁谧。
我不知道小明从何而来的耐心,竟陪我在毒日下研究了一下午的蜻蜓点水。
很多年之后,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像小明这样,这般有耐心地陪着孩子摸索探秘大千世界的爸爸了。
林豆豆的爸爸,Ctrl键+C是不管用的。
三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学校想来也是响应国家“创新要从娃娃抓起”的号召,举办了一场不算隆重的科幻画比赛。
我大力支持学校工作,画了幅四格连环画,顺序大概就是:夏天来啦,蜻爸爸点水种豆啦,小豆豆在阳光妈妈的照料下快高长大,最终长出了好多好多的豆豆。
老师说:“画得挺丑的,但挺有创意。”
我至今都没能想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在夸我。
小明倒是乐呵呵的,拿着我三等奖的奖状,摸着我的头美滋滋地夸我:“不错,给爸长脸了。”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蜻蜓点水是在产卵繁殖。
我总觉得小明欺骗了我,但他所言又好像持之有故,言之有理。更重要的是,他还保护了一个孩子濒危的童真与想象。
韩寒说:“所谓教育,大概就是爱与耐心,加上孩子能明白的方式。”
我想,在某种程度上,小明做得很好。
四
小明曾经有段时日,锲而不舍地买喜之郎果冻给我吃,并且把每个我扔掉的果冻壳重新回收,洗干净晾干,像是一个贴心的情人照料着自己心爱的宝贝。日复一日。
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和卖果冻的售货女郎好上了。
后来他用果冻壳和小铃铛串了一串风铃送给我当生日礼物。
风铃很朴素,小明用马克笔在透明的果冻外壳上画了各种天真童趣的图案:小草、小鸟、小太阳……壳里包裹着褐黄色的小铃铛,每个都像是苍穹之下的王。
清风拂过,叮咚乍响,犹如女婴烂漫童稚的笑声。
我妈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那么骚包啊,尽做小女生的玩意。”
小明傻笑了几声,说豆豆喜欢就好了。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我至今都还记得。
那串风铃最终还是在几次辗转迁徙中被我丢失了。
后来和我交往的男孩子大都送给我商店里现成的风铃,一个个五颜六色,身段妖娆,美得鸟啼花怨。
但是却从未有人像小明那样亲手做一串风铃送给我。
人注定要失去自己所心爱的东西,不然你又怎么会晓得它有多重要呢。
五
林小明曾经给我取过一个小名:小豌豆。
我说:“你low不low?”
林小明纯属那种特不害臊的人,厚着脸皮和我说:“豆豆啊,豌豆是自花传粉植物,这样爸爸就不用把你嫁出去啦。”
我呵呵了两声,想着爹你要是真爱我,就不应该诅咒你女儿成为大龄剩女。
更不能诅咒你女儿成为两性植株。
真的,我妈和小明都特别恨嫁。
一个恨我没嫁,一个恨我要嫁。
我上大学那会儿找了个男朋友,长得有点小帅,穿西装打领带也是人模狗样,玉树临风的摆着那里即使不会有凤凰栖居,也会有蜂蜂鸟鸟借宿。
我把他带回家,我妈对他特殷勤,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生怕泼不出我这盆水。
相反,小明就显得冷淡许多了。
当晚小明找我喝茶谈话,说是这男人要不得,比贾宝玉还要祸水。
我想这是人小伙年轻长得帅的缘故,周围有点莺莺燕燕总是正常的。人87版红楼梦的贾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现在已然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哪还能祸水啊。
我不大记得后来怎样了,反正我和小明大吵了一架。
我学着影片里的最佳深情女主角说非他不嫁,小明就没那么配合了。
他说:“你要嫁我就把你搞泰国去整成男的。”
后来我摔门而出,不止是因为生气,还是为了不成为两性植株。
六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和小明联络,处于一种倜傥的失联状态,和失事的马航MH370差不多。
那段时间我完完全全深陷在和小伙的热恋之中,和小伙做一对潇洒自得的风流冤家,每日花前月下,对酒当歌,在温柔乡中一去不返。
风流的情怀还是要随着风而流逝的,不然就不叫风流了。
帅小伙树大招风,周边的野燕野鸭太多了,但最让我暴跳如雷的是,他居然抵制不住诱惑要去招惹人家。
小明所言,一语成谶。
我和帅小伙分了手,在街边小店点了碗特辣酸辣粉,呛得我眼泪和鼻涕都和七窍流血似的,从眼睛鼻子里一并喷射出来。
我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肯定很可怕。
那天晚上起了风,我兴致高喝了点小酒,醉醺醺地在大街之上摇摆,有好几次都差点要撞上什么宝马奔驰,有个司机看不下去了,甚至下车大骂:你个碰瓷的也太没技巧了吧。
我涨红着脸呵呵两声,打了一个嗝,酒气夹杂着酸辣粉的味道全从胃里顺着喉腔涌了上来。
眼前一片朦胧,所有大都市之中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成了光怪陆离的一片迷茫。我像只无头苍蝇,找不着方向,最终却不知何来的超能力,叩响了那个有林小明存在的家。
像有一块磁铁,指引着我。
他们说,女儿受伤时,爸爸会是最好的避风港。
七
我在家休养了几天。
我妈说我那天晚上回家,眼影和眼线水乳交融似的在我的眼眶周围泼墨,她都快被吓坏了。是林小明把我连拖带拽地扯进家。
我妈还说我酒品特差,责问我平时一副女文青的样子,怎么喝醉了就出口成脏了,恶心得她都不想理我。
我问:“那我是怎么好好的活下来了?”
她突然认真了起来,只是说了三个字:“林小明。”
我也是后来才了解到,小明把我拖进家后,亲自给我洗了把脸。还给我煮了醒酒汤。
我哭得稀里哗啦,眼泪跟刹车失灵似的横冲直撞的时候,是小明拍着我的后背连哄带劝地安慰我,陪着我用遍世界上最难听的话狠狠地羞辱了负心汉一顿。
他没有指责我,更没有用一种故作深沉的话教育我,譬如什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他只是单纯地在心疼安慰他的小豆豆。
小豆豆的每一滴眼泪,打在他心上都是不可磨灭的疼痛烙印。
曹文轩说:“我愿意哄着你长大。”
很荣幸,林小明愿意哄着林豆豆长大。
更荣幸,我就是林豆豆。
八
林小明直至病逝那一刻都在哄我。
他说:“小豌豆哟,哭成小花猫就不可爱了,等爸爸好起来了带你去游乐园玩儿。”
他终究还是没有信守承诺。
我也终究哭成了一只花脸猫。
我一直很想借用《美国往事》里的一句话,对林小明真挚地表一次白:
“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但终究也是没有机会了。
泪眼朦胧之中,我看到了很多清澈明朗的印记,它们打着爱的标签,还残留着一个父亲身上若有若无的余温与烟草香,淌着时光逆流而来。
从小豆豆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扑通”一下落入了林小明的坚实的臂弯里,就好像落入了一片丰腴肥沃的土壤,黝黑温柔。
小豆豆生根发芽,快高长大,是他心中最明媚骄傲的存在。
有很多爱,不用诉说,时间会让我知晓。
九
我经过世贸大厦的时候,习惯性地会四十五度仰望一下楼顶。
林小明曾经哄我的时候,说过:“豆豆不要怕,爸爸是穿着ATM站在世贸大厦上的超人,以超能力捍卫你的小宇宙!”
那般铿锵可爱。
天空澄澈无云,阳光投在玻璃幕墙上后被反射,灼目的光芒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光圈重影之间,我看见了一个蓝衣服红披风的男人,胸前的ATM异常耀眼。
我看着他从意气风发、高大挺立的中年男人渐渐变成了矮小佝偻、满头花白的小老头儿。
林小明就是这样守护着林豆豆长大。
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