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另有高处比天高

风清扬是心中一座巍巍屹立的山。胸怀光风霁月,剑术婉如清扬。因太巍峨,所以总是让人心生畏惧。就像遇到质量过大的天体,连光线都要拐弯一样。

你在《笑傲江湖》里的出场总与一个少年有关——令狐冲。

令狐冲被罚面壁时,偶然坐上一大石,只见石壁左侧刻着“风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机缘,让令狐少侠与你的名字以这样一种方式相识。

思过崖,本是华山派一个最无趣的地方,却因为一老一少的面壁而摇曳生花。“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可这其间的过程,必是凄寒。这里,因太宁静,故寂寥,因太寂寥,故接近太古般的永恒。也许只有你明白,当一个人在沉静中通过内心去思考自己,并努力让自己有所超越时,自己就成为了一种工具,生命就成为了一种语言。

当崖内的剑锋上不再有凶神恶煞的寒光和深紫色的凝血,很难找到昔日的豪侠之气。石洞里只剩下白骨累累,再也不会看到当年的“剑宗”与“气宗”使剑哗然出鞘,犹如明珠出土,光彩四射。挥剑决浮云,又把生死相付。

过了几天,令狐冲因和小师妹闹了别扭心神难定,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会儿气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他再一次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手指,顺着石壁凹入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突然之间,眼前微暗,洞口丈许之外站着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

然而,你们还是没有相见。你只是在他面前虚晃一招,便飘然拂袖而去。

直到他和“万里独行”田伯光决斗僵持时,回过头,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的你,神气抑郁,脸如金纸。终于满心欢喜,那晚的蒙面青袍人,得见真容。

偌大的华山,也许只有这里,才是你们心神相交的地方,你先是恨铁不成钢,又亲自示范。

当他使招太笨拙不懂顺势而为的时候,记得你总是苦叹:“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是剑术的境界,也是行事的境界。正是这般率性随意的态度,才能超越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尽情地舒展个性,追求人生的自由。而倘若剑招中没有的姿式,要懂得别出心裁,随手配合。

令狐冲于是按照你的指示出招,可你还是不满,嫌他斧凿痕迹太重。

“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你不禁反问。在你看来,手指即是剑,万物皆利器。只要心中有剑,拈花飞叶,皆可伤人。

一次他问你:“是不是自己的招式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你再次摇头,回他:“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循,敌人便有隙可乘。”出手无招,那才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那时方知,所谓强大,是“无招胜有招”。

终于,你决定将毕生绝学独孤九剑传给这个年轻人。不为别的,只因投缘。那一刻,你觉得自己就像另一个令狐冲,令狐冲也像年轻时那个率性本色的你。生命的目的本是很单纯的,你的毕生努力与心血,都是为了这个单纯的目的打转而已。

你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

如果说岳不群教他的是记住,那么,是你教会他如何忘记。你要他将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所谓通晓剑意,便是只要一心忘记,就再也记不起。忘得越彻底干净,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越能在出招时达到自由。最终,用忘却来成全。

如果说华山派教他如何守规矩,那么,是你让他知道了“随便”的重要。因为随便,所以自然,一切顺其自然,故能“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他茅塞顿开,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比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你又说“倘若串不到一起,也就罢了,不可有半点勉强”。剑术如此,人生亦如此。对前路,对感情,顺其自然,不可勉强,不知那时的令狐冲懂得了几分。

你要他学会进攻,“剑法中有招如无招,但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无需防守。

你更要他内心真实,对付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自己,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一点点。正大光明的做,强过假冒伪善。

你看他悟性高,已尽数学成。于是微笑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华山派门中之人,连你也不例外。”他不解,极力挽留你。只有你知道,人至暮年,能得有他这样一个佳弟子传你剑法,已是天宽地阔,再无挂碍。想你在山崖之上住了几十年不愿见人,直到遇到一个同样至情至性的令狐冲。可最后,你对令狐冲的劝诫却是:“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因为经历,所以懂得。

你转身下崖,他跟到崖边,眼望你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俯首垂泪。不知那时,他是否看到了千千万万枯叶从山中飞起,瑟瑟飒飒,飞舞如春日蝴蝶,在寒凉空寂的山里静静回旋。

山路很高,可仍然有一个执着走向深山的人,高不可测,对着万山长啸,听到山鸣谷应,都是回声,仿佛告诉他,自己从没离开过。

而你不会知道,你走后,天上星辰,或是人间微光,都化作了那个明亮少年悠长岁月里一段闪光的记忆。

后来,谁负谁胜天知晓。只见清风笑,竟惹寂寥。江湖只知道,华山派的绝顶高手风清扬,使得一手独孤九剑,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如果你不曾孤独过,不会读懂风清扬。孤独者总是在寻找一座还没有人去过的山,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自己生命的途径。因为人群嘈杂处,不会有天地的大气象。

所以我懂,繁华处正自喧闹,却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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