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课前,很开心地读了《庄子杂篇》里的“盗跖”。老实说,每次读《庄子》的时候,总是跑神;偏偏这次拿起来读的,又是历来被认为是伪作的《盗跖》。不管了,读得进去要紧。
虽然早就听说过“此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的话,可是还是不及读到盗跖批评孔子的话来得惊心:“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乍看真的好丧气的。
文中的孔子被呛得一言不发,回到鲁国,对柳下惠自认倒霉:“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读到最后这里竟然笑出声来。
《盗跖》篇跟《逍遥游》在篇章上无甚关联,只是碰巧看到课件上介绍庄子便随便翻开看看的。其实,《逍遥游》至少上过三次了,还是不知道怎么上,很发愁。
就这样,也没什么想法的去给学生讲《逍遥游》了。整整五节课。读啊,背啊,讲词义讲语法,念翻译,各种低档的事都干过,好像也很自然,没觉不妥。大概也厚脸皮了。就这么一段一段地讲下来,把庄子说话的逻辑给他们理出来。再一段一段地背,使尽各种手段。学生那个读书状态,我还是满意的。从此处看,老办法其实是很管用的。嘿嘿。
讲着讲着,我觉得比以前更懂一点了。鲲依托水,鹏依托风,野马尘埃依托生物之息,蜩与学鸠不自知笑话人大鹏,庄子毫不留情地骂“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小大之辩,庄子把话说得那么尖锐,可又有点烧脑。朝菌、蟪蛄,冥灵、大椿,人介于其中,那位彭祖活那么久,那么出名,还不得一死呀!众人活不过彭祖,跟他比寿命,最终还是要死!所以比什么呢!庄子到底悲什么呢?
不是死,也不是生吧!甚至都不是活着的这个过程!大化天地,宇宙人生,无数文人和风流人物感慨系之,我等读来不是含英咀华,就是拾人牙慧,写不出庄子那样通透灵动的话来,更没有他那样振翅一飞远举万里的想象力。庄子的心飞到了哪里?
他看不起“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这等俗人汲汲于功名利禄,是典型的儒家入世理想的仁人君子;他对“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不过给以一个“斯已矣”的看法,并且不留情面地说人家“犹有未树也”;甚至对御风而行的列子,依然说“犹有所待”。讲到这里,再把蔡志忠的漫画一放,学生已经惊讶地不得了了,说庄子简直就在胡说八道,唯心主义!还有学生说那“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不也要依托“天地”和“六气”嘛,自相矛盾,庄子绝对精神错乱!
呵呵,有意思。庄子喜欢瞎编,逻辑也未必见得缜密,这大概也是事实。但这不羁的思想是对人世的冷眼相向,好像是吴文英说的吧。“庄子心肠是极热的。”百度出来这段话:“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正是战国那样一个惶惶乱世,让庄子看透了吧。去他的人间,连呼吸的空气都充满着血腥味,哪里还有什么自由!而这出身小国又仅做了个小官的漆园小吏,一定是活得极为憋屈的。可庄子不在这憋屈里沉沦或超脱,他直接飞离沧桑的人间,睁大着眼,在宇宙深处孤独地寻求无所依待的自由,所以他可以把自己变成世间万物任何一种,或大鱼,或鹏鸟,或蝴蝶,每一次幻化都不是寂灭,都让他更加领悟快乐与自由的真谛。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很自然了,一个已经能超脱外在的形骸、智巧与嗜欲的人,他脱得下皮囊,放得下功名,还有什么不快乐呢。学生说庄子的逍遥之游是否就是佛家说的极乐世界呢?那人死了不就能达到嘛!
我又笑了,哈哈,学生总是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不过也感慨,能跟学生大方谈生死,境界有所提高。我说,你们这样的看法,跟后来汉代魏晋以后的中国文化思想里追求“长生”的看法看似两个极端,其实是不谋而合的。不过,庄子那样等生死的看法,不是教我们“速死”,也不是教我们“长生”,而是叫我们“养生”啊。正是因为他在思想上打通了天地,所以才可以神游太极,心游八荒,才可以养护天年,不至被红尘世俗种种绊住而无法脱身,这是一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豁达境界啊。
什么是天地精神呢?孔夫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老子也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天时,安时处命,乘物游心。就是安安心心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尽其努力去活,求之不得也无憾。儒家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人”的自由,接通道家来看,也是“心”的自由吧。
我跟学生说:“五十岁后再去读庄子吧!”确实是这样,我三十几岁的年纪,读庄子也怕。以前读佛经,读不懂强知所以然,结果思想上迷惘痛苦了好一阵子。既然在红尘里混,就不要强说“没有分别心”,只是要懂得进退。
昨天读《孟子尽心上》,觉得句句在理,“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所以再回头去看盗跖说孔子的那些事儿,也就觉得已经有了护身符,所以就用不着惊心,更用不着丧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