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钟,我的遗书》第四章

冬菇,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很喜欢看三毛写的书?你读那本《梦里花落知多少》时候每次都会哭,那阵子我们说,以后如果可以一起出国留学就好了,去德国或者西班牙,和三毛一样去到大世界的各个美好角落,走在飘满落叶的异国坡道,路边会有芳香四溢的面包坊。

遗憾的是,我们后来谁都没有实现出国留学的愿望,但还好,你如今做了摄影师,和自己喜欢的事物工作,也是难得的幸福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你的摄影工作室准备开业,喊我过去帮忙搬家,那天我傍晚时抵达车站,你开车来接我,给我介绍你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我第一次感到时间流逝的速度如此不易察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幻想未来的人生,过家家时成为过各种职业,结局无一例外都被父母喊回去吃晚饭。谈到未来想成为的人,总是希望明年就能够长大,却又觉得长大是遥远的好像永远不会到来的事。

最近会想起我们高中时代常去的糖果屋,老板制作了不同颜色可以洒在糖果上面的闪粉,闪粉的颜色经由我们抽签选择,有人抽到蓝色的闪粉,老板就拿起装着蓝色闪粉的小罐子,在糖果上面轻轻抖一下,灿烂的蓝色光点落在糖果上。还有人抽到银色,抽到粉色,抽到金色。其实什么颜色的都是很好的,没有哪个特定的颜色被定义成“最难抽到”,但同学们总是自然而然地认为,抽到金色的闪粉就是最幸运的事。

冬菇,每次看到你发在社交平台上的照片,我都会想,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啊。但随后也会反思,为什么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呢?

做自己喜欢的事度过一生,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度过一生,是应当用“幸运”和“不幸”来评价的吗?有些人没有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或许是没有勇气,或许是没有意愿,也可能有意愿,却无法承受代价,那么对于我来说呢?喜欢的事成为工作,好像就不再能给我带来快乐了。但也不是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就能快乐,我是想说,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每当我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我想到它,会让我感到世界上还有能带来纯粹的快乐的东西,它只有快乐和美好,没有附加价值,没有任务,没有引流和宣传,没有必须的社交……

我总是想要纯粹的情感,这样子很别扭,因为善良的人不可能永远善良,坏的人不可能永远坏,爱与讨厌不是单一的描述,人在世上的所有行为,都不是由单一的情感牵引的,当对一个人说出“爱你”的时候,身后是他从小到大无数社交经验与社会思想所计算总结出来的,此时此刻,最该表达的情感。我不想要因无趣而聊以慰藉的爱,不想要基于经验和利益的社交,不想要随舆论而来的浮躁共鸣,不想要源于血脉却以价值衡量的亲情。

如今我觉得,这样的我能够早些离开世界,其实对我对其他人来说都会是一种利好吧?最近每想到自己或许不久于人世,不知道什么缘由地,会回想到我们从小生长的小镇,我站在小学的校门口,看着身边的小朋友陆陆续续被父母接走,天边的云像被余晖一点点卷起来的红色棉花糖,从白色变成红色,逐渐深邃起来,然后暗淡下去,学校门口已经没有家长再过来了,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路边的小卖店老板在门口把泡在水里的彩色泡大珠收进瓶子里,在水里晶莹剔透的透明水珠,随着他手臂而流动起来,像一个个油画色块。往前看,是小镇唯一的大街,街道的尽头是如同加了虚化滤镜的黄昏,那是我们每天都结伴走回家的路啊,过一个红绿灯,有一条蜿蜒过小镇的河流,再往前走,是一家常去的文具店,我们在这段路上一起买过喜爱的动漫海报,分吃过一袋甜甜的无花果丝,聊过不知道哪传出来的学校里那个稍显严厉的老师的八卦,我们还聊过,聊过长大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在一起做朋友多久。

小学五年级那年,你差一点要转学离开这里,明明离小学毕业还有一年的我们,各自想要偷偷从储钱罐里掏钱出来买一本同学录,把彼此的联系方式都留下,但是我没成功,被我父亲发现偷拿储钱罐里的钱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要偷钱,我说了。于是那天他带我去那家文具店,买了一本同学录,彩色的硬壳纸,很好看,我说“如果被妈妈看到,或者被老师看到了怎么办。”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就说,你最好的朋友马上要转学走了,想在此之前留下一页联系方式和回忆,没人会怪你的。”

我是这样说的,在被母亲看到的时候,她就把那本还一页没写的同学录顺着窗户扔了出去。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把着栅栏朝窗外哭的自己,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在我其实还没有拥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但还好,后来你没有转学离开,但是那种难过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消散去。

此刻的我正坐在伊斯坦布尔海岸边的露天咖啡馆里,写这段话时,一阵风把旁边游客的帽子吹进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她们叫了几声,开始叹气,随后又笑了起来。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所幸我没戴帽子。昨天,我居住的民宿房东带我去了山丘上的苏莱曼清真寺,站在那里,能看到一层层向下排布的楼房、街巷、树林,和远处的碧蓝色海水,他也是一位摄影师,和你一样,经营自己的摄影网站,组建自己的工作室。我们坐在长椅上聊天,他问我为什么画画,我看着远方街巷里穿行生活的人,给他讲了那段关于同学录的童年回忆。

我说,我想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想找到张嘴大笑的小孩丢失的那颗牙,找到骑自行车远足的那个下午,找到冬季我们一起做的,被其他孩子踢倒的雪人,找到哭着吃饭时掉到碗里的眼泪。

冬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大学二年级时画了一部叫做《青色大门》的漫画,前不久我收到读者的私信,是一位失去了孩子的父亲,那条私信我看了好久,一直以来我都不太相信我的这部漫画能够帮助人走出一段负面的情绪,我何德何能,在二十几岁自己都没有过多人生经历的年纪,能让一些人通过我找到世界的美好之处,甚至找到生活的信念。这是真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我没有办法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呢?想到曾经抓着栅栏朝窗外哭的自己,从那之后的人生开始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失去”的忧伤。

在端午节后的第一场倾盆大雨,将自己攒下零花钱买的手绳丢进小镇青绿色的溪水里,然而在雨水中消失的,还有小时候我们总去的隔壁阿婆家门前的树,随着小镇的城市化发展,院落都被拆除,那棵我们爬上去度过整个下午的大树也被砍掉了,剩下一个大坑,没过多久就被填平。伴随我们长大的小镇上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人力三轮车,一个人踩着脚踏,送车上的人去到小镇的另一边,什么时候也悄然消失了,变成了满街跑的出租车,偶尔还能见到几辆人力三轮车,但是乘坐的人越来越少,后来也不见了。那些节日里稍显隐秘的传统和落后于时代的事物,它们在我成长中一点点逝去,可能是我敏感的性格对“失去”的东西总是不愿意放下,因此我画画,画同样的事物,不同的故事,弥补故事里人物“失去”的遗憾同时,我自己心中的忧伤也被无限放大,这股生命早期的忧伤,成为我画作故事常表达的核心,但是输出情绪的时候,这种情绪也会成倍地输入回来,使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后来我就不画了。

所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真的不该用“幸运”和“不幸”来评价。人们有不同的想要的东西,所做出的行为背后,无非都是他们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你又是因为什么而喜爱摄影的呢?

伊斯坦布尔的暮色很美,我拍了一些照片,但并没有往网络上分享,博斯普鲁斯海面上的游轮带走深紫色的晚霞,我乘坐电车路过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时,想到我们小时候希望像三毛一样出国生活的梦想,觉得心里有很多感触。梦想实现的时候,心里被塞满的,是一种遥远的遗憾,想要回到过去找到自己,告诉他梦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得以实现。此刻的我身在阿拉伯文化和古波斯文明交织的夜幕中,那个许下心愿的小孩却并没有因梦想实现而开心,这无法化解的时间断层,才是愿望实现的感觉吧,开心和难过,不可分割地融合其中。

如果可以的话,冬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收到这封信后,能够将我曾经的漫画《青色大门》出版出来,为此我存了一笔钱在我的卡里,如果不够的话,可能要麻烦你贴一些钱进去了。如果这部漫画能够为世界上某个人带来一点小小的帮助,也会让我感到一丝幸福吧。冬菇,现在我真的走在飘满落叶的伊斯坦布尔街道,也在路边香气扑鼻的面包店买了面包,夜里的地中海季风吹拂路边的橄榄树,听说当地人管地中海季风叫做‘美尔忒弥风’,我第一次听到时,觉得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希望这带着咸涩大海味道的风,能够吹过数以千计的维度,吹到曾经那个小孩的卧室,愿这跨越时间的季风,让他能够安然面对未来人生中的失落,愿他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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