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以后,云若少年

白墙,绿床单,古铜金属吊灯,孙游坐在桌前,窗外阳光耀眼,她从左抽屉里取出一个铁盒,小心地将里面的照片摊在桌子上,她开始按照顺序,将照片拼好,那个人的脸浮在她的眼前,她拂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她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在没有沈艺的这些年,孙游活在了有沈艺的记忆里。

一.

夏日午后,校园里弥漫着湿润的黏腻感,孙游捧着一本《地质学简明教程》在图书馆一楼阅览室整理笔记,鹿苑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震动,孙游假装没听见,随手将手机扔进挎包。

鹿苑是她的第三个男朋友,分手是孙游提出的,她觉得自己和鹿苑在一起不够真心,这样下去对鹿苑不公平,可是鹿苑不同意,追着孙游要解释。

鹿苑是孙游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孙游的生日趴上,那天鹿苑穿着一件红黑条纹的针织衫,外面套着乳白色风衣,他的个子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五,在昏暗的KTV包房里,孙游喝了很多酒,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鹿苑推门进来,孙游脚下一软恰好倒进鹿苑的怀里。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晕倒的孙游趴在鹿苑怀里就开始狂吐,一边吐还一边揪着鹿苑的衣领大哭,鹿苑只是抱着孙游,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等安顿好孙游,他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手上,就告辞离开了。

“那天鹿苑真是帅呆了,”碎碎拖着腮帮子,一脸春意。孙游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安静地给窗台上的观音莲浇水,孙游已经不记得鹿苑的脸了,现在脑中关于鹿苑的印象全来自于损友夏碎碎的杜撰。如果不是高中同学给她发信息,让她去给鹿苑道谢,以孙游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鹿苑一面。

鹿苑长着一张让人心动但不会想歪的脸,他们坐在校门口的咖啡店聊了一下午,从电影聊到平时看的书,又从A大小吃街聊到C大的校园小卖部,还没等聊到那天晚上的白色风衣,他们就在一起了。那天晚上,鹿苑送孙游回学校,两个人牵着手绕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鹿苑说,孙游长了一张让人不会心动但会想歪的脸,孙游抬头笑,问他,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鹿苑低头亲了她。这不是孙游的初吻,孙游的初吻充斥着福尔马林的味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他才和我在一起的,”坐在约定的地方,鹿苑把几张照片推到孙游的面前,孙游低着头,没说话。

“碎碎都告诉我了,但我只想听你说,”鹿苑握住了孙游放在桌子上的手,孙游没有躲开。尴尬的气氛渗透到空气的每一个缝隙,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孙游慢慢收回被握住的手,缓缓开口:

“这只是一个游戏。”

如果思念能够杀死一个人的话,孙游早就被自己杀死了。

鹿苑的眼睛和沈艺很像,那天孙游喝了好多酒,当鹿苑从门口进来时,她在模糊的阴影里看见了沈艺,他还是当年第一次见她的样子,瘦瘦的,眼睛里落满皎洁的月光,沈艺一步步像她逼近,她想躲开的,她喝酒了,沈艺不喜欢酒精的味道,可是她躲不开,她想沈艺,想了好多年,现在沈艺回来了,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开始大哭。

从北高西门坐708路公交车,在望峰岗下车,左转三百米,就是市高的东大门。那是孙游十五岁的夏天,剪着厚重的齐刘海,头发用丝带随意绑在脑后,她穿着北高的校服怀里揣着几本奥数精讲,坐在马路牙子上等许恒放学。

许恒是孙游师哥,两人都是这次省赛的预备候选人。北高学霸孙游虽然年纪小,但是名声在外,许恒一直想约孙游都被悲惨拒绝,直到那天,孙游在群里播了一道题,所有人都没解开,许恒私聊孙游,说是有一个人知道答案,孙游想知道是谁,许恒却和她谈条件,如果孙游同意陪他吃饭,绝对能把大神绑来。孙游想了想,答应了。

许恒算是长得好看的男生,但是孙游还是在人群里先看见了沈艺。沈艺的皮肤很白,刘海安分地呆在额前,自然泛棕的发色给人一种安逸的感觉。许恒看见了孙游,激动地向她招手,沈艺飘忽的神色落在孙游略窘迫的脸上,沈艺礼貌地冲她点点头。

简单的寒暄后,三个人去了市高门口的薄荷奶茶店,孙游喜欢抹茶奶钻,少糖多冰,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在薄荷靠里的四人座,沈艺从褐色的双肩包里掏出了几本泛黄的题解,有些书页已经破损,沈艺用透明胶带捆了厚厚几圈。

“这些题典是我从我爸书房里拿的,都是以前的老书了,但是思路很有可鉴性,比市面上卖的那些参考书好很多,特别适合你打基础,”沈艺脱下黑色外套做到孙游身边,接过孙游手里的演算纸,“这道题你的思路是对的,但是解法错了,你看这里,这条辅助线不应该连A和B,应该连B和C,这其实是最基础的一种解法,你把我给你的几本书好好看看,基础打牢,我猜这几年的竞赛题都有复古的倾向,你很聪明,但是基础有些弱,打晋级赛很有优势,但是别败在第一局。”

“学哥今年不参加竞赛吗?”孙游在演算纸上写着数字,随口一问。沈艺看向腕表的眼神晃了晃,“我准备退赛了,以后都不参加了。”

“啊?”这会换许恒惊讶了,“咱两说好的,今年参加国赛的。”

“我不走保送了,我爸让我出国。”沈艺穿上大衣,和孙游说再见,“等会有晚课,先走了,你好好看书,不会的问我,对了,许恒,你把我新的手机号给她,常联系,”沈艺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转身出了门。

孙游望着淹没沈艺的人群,有一瞬的失落,到嘴边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许恒撕下演算纸的一角,在纸上写下沈艺的手机号,郑重塞到孙游怀里,“你沈学长,比你师哥牛逼,那是真大神,我就是个冒牌的,诓你都不见得诓的住。”孙游瞥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倒是怀里的那张纸,让她打心眼里开心。

虽匆忙,总算是没断了联系呀。

夏天快来的时候,孙游配了隐形眼镜,这段时间孙游严重睡眠不足,按照孙游的计划,高一拿下省赛,高二争取进国赛,高三拿保送,虽然竞赛辛苦,至少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

再见到沈艺,是在市高薄荷店门口,孙游参加了一个网络竞赛协会,会员定期举行线下活动,分享经验与思路,这次定的地点是市高,孙游在许恒的怂恿下报了名,许恒是上届会长,退会的理由是,不务正业,只管撩妹。孙游嘲笑许恒玩世不恭,许恒却说,生活嘛,怎么活才是最重要的。

孙游透过玻璃窗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沈艺,穿着蓝白短袖衫,黑色双肩包倾斜在左肩,他身后跟着一个长卷发女孩,女孩伸手拉沈艺的胳膊,被沈艺甩开,女孩站在原地对着沈艺喊着什么,沈艺没有回头。沈艺推开薄荷的门,撞上被一群男生围着的孙游,憋笑憋红了脸,孙游耸耸肩,示意沈艺过来坐。孙游总算是明白许恒为什么要退社了,协会一百来人,女孩子不超过五个,每天和一大群爷们讲题目,讲着讲着就被带跑了,不是英雄联盟就是谁家的校花和谁跑了,孙游咬着吸管,和对面的沈艺大眼瞪小眼。蓦地,孙游贼兮兮地打量沈艺,空气中溢出八卦的味道。

“学长,刚才你身后的妹子是谁?”孙游问。

沈艺先是惊讶后做镇定,“同学。”

“有着亲密关系的女同学?”

“没有亲密关系但是对方却想要有亲密关系的女同学,”沈艺挑了挑眉。

“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

“差不多。”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聪明的。”

“我这样的?”话刚说出口,孙游就呆住了,猛吸一口奶茶,为自己的愚蠢默哀三分钟,沈艺倒不慌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红着脸的孙游,他伸手捏住了孙游的耳垂。

“孙游,其实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的,我给你讲题,免费的。”

沈艺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孙游,孙游初三参加过市里的竞赛,她是那年的第一名,沈艺是学生代表评委,他给了孙游最低分。比赛结束,孙游把沈艺堵在了楼梯口。或许早就在心里预料到眼前的这个女生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取代自己,沈艺想早点让孙游体会挫折的痛苦。孙游当然记得沈艺,在那个夜晚,比她高出一头的沈艺用冰冷的声音提醒她,你的能力只配得到这些分。她记得沈艺的眼神,比冬雪还要凛冽。

“那你们是怎么好上的?”鹿苑问孙游,孙游抿着嘴笑了。

“我经常去市高找沈艺,他给我讲题,沈艺属于稳中藏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处处埋着陷阱,我恰恰相反,表面上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内里却不可一击,我想如果能和沈艺组队参加国赛的团队赛,一定有戏。

“有一天,我们刚讨论完国赛的题目,沈艺送了我一本书,又塞给我一道题,他说,这道题的答案对应着书上的内容,有他想对我说的话。那道题不难,答案是六十四,那本书的第六十四页,第三行,有沈艺的手记,他说,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我想和你一起经历。

“鹿苑你知道嘛,其实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寂寞的,内心渴望有个人能出现在自己平淡的生活里,彼此陪伴着走一段路,交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遇到一个让你不再寂寞的人却非常难。我和沈艺,我们在最好的年华相遇,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有喜欢的东西,有一起奋斗不离不弃的理由,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是前世的知交,今生再次相遇。沈艺给了我不得不幸福的理由。”

当蝉鸣响彻夏天的寂静,沈艺带着孙游去看花。

那天是周六,补习班的老师请假来不了,孙游洗了头发,换上白色棉布睡裙,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手机的震动声扰了她的清梦,沈艺的名字在空白的手机屏幕上闪着光,孙游忐忑地按下接听键。沈艺说,孙游,你往外看。

孙游急忙向窗外探去,沈艺骑着单车,冲着孙游笑。孙游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后背洇了一片。

我买了樱桃,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沈艺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粉袋子。孙游点头,飞下了楼。

沈艺说孙游像一只刚睡醒的小奶猫,看似天真无害,其实内心鬼。孙游听了不乐意,用樱桃籽吐他,沈艺笑着躲,把孙游扶上了车。

“我带你去看花吧,”沈艺看着孙游笑。

“什么花呀?”孙游嘴里还裹着一颗红樱桃。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想带你去看看我觉得好看的花,”沈艺跨上车,孙游惊叫一声,抱住了沈艺的腰。

那棵巨大的树盘在半山腰上,粗壮的树干撑起茂盛的花冠,花是粉色的,花型像桃花,又有点像梨花,沈艺牵着孙游,慢慢走到树下,“喜欢吗?”沈艺问,孙游点点头。孙游一点点靠近花树,用手掌轻抚树干,感受时间的痕迹,背后传来沈艺的声音,孙游回头,恰好一片花瓣落在了她的肩上。

映在照片纸上的孙游,有着不同于她自身年龄的成熟,沈艺用拍立得刻下孙游的样子,放进了钱包里。

沈艺要出国了,许恒告诉孙游,高考完沈艺就要离开了。

在孙游高一接近尾声的那段时光,沈艺常常翘了课守在车棚外,等孙游下晚自修。从北高到孙游所住的小区,要穿过一个小胡同,孙游上高中之后开始一个人住。孙游他爸妈结婚二十年,日日如新婚眷侣,如胶似漆。孙游她爸在孙游中考完被公司派到广州做项目,孙游她妈直接请了年假也去了广州。认识许恒之后,孙游总跑到市高食堂吃饭,市高毕竟是省重点,各项补贴比北高好了不止一点。偶尔孙游也会跑到姥姥家吃,但是姥姥年纪大了,味觉还不好,孙游吃了几顿后就再也不敢再去劳烦老人家了。

沈艺不忙的时候就跑来北高,接孙游放学,在那无人的小胡同,沈艺推着孙游的自行车,把孙游护在身旁。孙游搂着沈艺的胳膊,傻呵呵地乐,她觉得她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人,因为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她是快乐的。

我知道你会离开我,但一想到我以后的人生里都有你,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沈艺。”

“嗯?”

“我会好好参加国赛,争取到夏令营的机会,去美国找你,”沈艺揉了揉孙游的头发。

“我等你,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哪也不去。”

窗外下了细细的雨,孙游抿了一口咖啡。鹿苑坐在她对面,观察着她的表情。

“你别像看犯人一样看我,不自在。”孙游故意绕过鹿苑,扫过桌子上散落的照片,目光停在了一张合照上,她轻轻地捏起照片的一角,仔细看了看,略带悲哀地说,这是她和沈艺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他们从花树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小村子,找了路边乘凉的大爷拍的,可能早就预知此次分别再次相遇的困难重重,留下念想总是好过些,偏偏大爷按快门的手抖了抖,拍糊了他们的脸。

“一切都是命数,以前我不信,总想着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再艰难的境遇,也会有神人相助,事到如今我觉得我真蠢。”

孙游高二参加国赛,获得了去美国的机会,在备考的那段时间,孙游总是能收到来自北京的包裹,里面全是最新的竞赛资料,还有一些在市面上很难买到的解题宝典,孙游一开始很是纳闷,自己在北京并没有朋友,又有谁会为了她做那么多,有一会她实在忍不住,照着包裹上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位中年男子,孙游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位中年男子笑了笑,说他原来是沈艺的家庭老师,现在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这些资料都是沈艺出国之前交代好的,连邮寄的时间都提前安排好了。

一听到沈艺的名字,孙游就像吃了定心丸,心中有了无尽的力量,虽然今年国赛预测题比往年都要奇怪,思路更加刁钻,但是,若仔细揣摩出题者的意思,还是能体会到返璞归真的味道。

那年国赛,孙游正常发挥,拿了二等,一等是许恒。许恒高考考了省前十,也不知道脑子坏掉了还是被雷劈坏了神经,就是要复读,老师家长双管齐下也没拉回这头犟牛,许恒一气之下背了包扔了手机,上了山跑到一个小寺庙吃斋念佛,折腾了一个月才算了事。八月底开学,剪着小平头,黑瘦黑瘦的许恒露着一排小白牙,出现在孙游的校门口,成了北高理科竞赛班的复读生。

孙游不是爱管闲事的女孩子,她了解许恒,平时许恒看起来疯疯癫癫各种不上道,但是对于某些事,许恒还是有他的坚持。沈艺是许恒的好兄弟,他们两个一起经历的事情,远比孙游了解到的多。那次竞赛补习,许恒和孙游模拟团队赛,许恒说,他只是想替沈艺完成一个心愿,然后高高兴兴和孙游一起去美国看沈艺。

“我从未责怪过沈艺的出尔反尔,我们从初中第一次见面,就约定一起在国赛上夺冠,当然,沈艺有他不能说的原因,可我不能放弃,现在是两个人的梦想,由我一个人去完成。”

暑假之后,许恒以特优保送生的身份被北京的大学录取,孙游开始陷入高三的闭关修炼,要想拿到保送的资格必须要拿到国赛一等,但是孙游清楚自己的能力,如果再进行国赛训练,精神和身体都将受到强烈的碾压,同时对未来的困惑与恐惧让孙游停下了脚步,或许普通的重点班高三生这样的身份远比国赛亚军这个光鲜亮丽的名号适合孙游的多。

许恒去北京之前,来学校找过孙游,孙游从竞赛班调到重点班之后,除了读书就是读书,手机欠费打不进电话都不知道,许恒给孙游补交了话费,顺便带来了沈艺的信。在这之前,孙游是怨恨沈艺的。

孙游如愿去了美国,看了沈艺看过的风景,呼吸沈艺呼吸过的空气,却没有拥抱到那个说永远等她的大男生。到了美国,孙游才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惊讶,她竟然连沈艺在哪所学校都不知道。这一年多,孙游接到沈艺两个电话,五张明信片,七封手写信,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个月前,孙游生日,沈艺说想她。

在美国的这段时间,许恒想方设法的带孙游玩,有一次两个人骑车乱逛,恰好路过一个教堂。教堂乳白色的墙壁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孙游盯着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发呆,阳光刺激泪腺,透明的泪珠一滴一滴,从眼角溢出滑过孙游的侧脸,许恒伸手擦去了一滴又一滴。

孙游静静地看向许恒,她说,沈艺他是要和我在教堂结婚的,他答应过我的。

许恒牵过孙游的手,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酒馆,他让孙游在门口等他,半晌,许恒把一个录音娃娃塞进孙游怀里。

你听听看,许恒说。

孙游捏了捏娃娃的左手掌,沈艺的声音从娃娃的肚子里传出来。

孙游,生日快乐,就算没有我陪在你身边,你也要开心。

许恒在孙游身边坐下,孙游哭红了眼睛,她对着娃娃叫沈艺的名字,一遍一遍,许恒说,沈艺提前给你准备了十八岁生日礼物,他在你的未来里等你。

可我不想要未来,我只想见你。

孙游想着,或许等她再强大一点,再努力一点,那么,自己的未来会快点到吧,那么沈艺也会快点来吧。

在高三的那个夜晚,孙游从许恒手里接过沈艺给她的信,信很简单:

我在北京等你。

孙游有时候会怀疑,她怀疑沈艺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又或者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天,沈艺已经和她说过再见,她假装听不见。

今年她十九岁,在北京上大一。学校在昌平区,离市区稍远,许恒依旧阴魂不散的缠在孙游身边,时不时带来沈艺的消息。孙游不是小孩子了,她懂得如果一个男孩子迟迟不来见你,那么一定是不喜欢了吧。

孙游长得不难看,侧脸有些像高圆圆,笑起来又有几分俏皮,公开追求她的男生也有那么几个,孙游每一次都笑着说,再等等,再等等吧。等到什么时候,孙游也不知道,可能是二十岁,也可能是二十一,又或者,等到头发花白,眼神模糊,等到牙齿掉光,再也说不出话。逝去的时光没有让孙游看清自己的心,反而让她离真实的自己越来越远。

大二刚开学,室友碎碎急性阑尾炎,孙游大半夜打了急救,穿着睡衣陪着碎碎去了医院,办理住院手续时,一个男人引起了孙游的注意,那个男人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站在热水房门口排队等热水,条纹衬衫随意的掖在西服裤子里,一双学生气十足的黑色球鞋与他的穿着格格不入。孙游蓦地想起来什么,刚想走上前,身后的小护士开始喊,谁是夏碎碎家属,等手续办完,给辅导员打完电话,那个男人就消失不见了。

凌晨四点多,孙游从医院打车回学校,碎碎的洗漱用品差不多都给带齐了,孙游疲惫地靠在座位上,拨通了许恒的电话。

许恒高中时是吉他社的社长,唱歌又好听,碍于家教严,也不敢有所为,现在上了大学也没人管,许恒干脆在酒吧当起了驻唱,既能唱歌又有钱赚。孙游给许恒打电话那会,许恒刚从酒吧走出来,准备回学校上早课。孙游刚一开口,许恒差点摔在地上。

孙游说,许恒,我在医院看到沈艺他爸了,沈艺在北京对不对?

许恒刚想解释,就看到路对面,拿着手机,满面倦容的孙游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许恒腿一软,真就跪地上了。

早晨六点整,孙游蹑手蹑脚下了床,她走到穿衣镜前,打量着镜子里二十岁的自己。身上的雪纺裙是前几天新买的,脚下的凉鞋是小姨从国外寄回来的,精致的妆容映着少女明亮的双眸,孙游笑了。

许恒把孙游领到四楼一间特护病房的门口,敲了敲门,孙游走了进去。

墙纸是天空的蓝色,对着门的茶几上摆着新鲜的花,白色的床单裹着苍白的沈艺,沈艺放下手里的书,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孙游坐过去。孙游把包随手扔到沙发上,飞扑过去,抱住了他。

孙游想起了那个潮湿的午后,沈艺推着车子在她的窗下,叫她下来吃樱桃。无论过了多少年,失望了多少次,只要沈艺向她招招手,孙游还是会义无反顾飞下楼,扑进沈艺的怀,陪着他走过兵荒乱马的时代。

沈艺了解到自己的病情是在认识孙游之后了,沈艺他爸已经在北京联系好治疗的医院还有能让沈艺读书的学校,等高三毕业就去北京调养。孙游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沈艺在她身上找到了希望,在每一个因为疼痛睡不着的夜晚,沈艺就会想起孙游肉嘟嘟的脸,明亮的眸子,总也说不停的嘴巴,还有想握却握不到的手。临去北京的那个晚上,沈艺坐在书桌前给孙游写竞赛笔记,爸爸悄悄进来,给他披了一件薄衫。

“爸爸是一名医生,可能他为救不了自己的儿子而自责内疚吧,那天爸爸抱着我哭,还说着对不起,”沈艺对孙游说,“所以,你也别哭啦,看见我不应该傻笑吗?”沈艺冲着孙游做鬼脸。

“沈艺,我想我是真得喜欢你,可是我笑不出来。”

“我也是呀,真得喜欢你。”

沈艺做过最残忍的事情,就是欺骗孙游吧,那个录音娃娃是沈艺在北京买的,托许恒带到美国,为了一切自然,许恒趁孙游不在,用蹩脚的英语打通了小酒馆老板的关系。沈艺身体好一些就到医院附近的书店溜达,孙游的竞赛资料是沈艺一本一本挑出来,委托表叔寄到孙游家,当然,这场戏没有许恒的参与一定会露馅的,在沈艺不在的几年里,许恒是沈艺放在孙游身边的眼睛。

等孙游考到北京来,沈艺偷跑出去看过她。孙游瘦了,个子长高了些,但是眼睛依然明亮,看穿沈艺内心的悲欢离合。沈艺买了樱桃给门卫,留了孙游的名字,可是他不知道她哪个班,就和门卫稍微描述了孙游的外貌。

“大爷在门口贴了告示,还找美术学院的学生给我画了画像,谢谢你让我刚开学就成了名人,”孙游笑着说。沈艺也笑,伸手吃了一颗孙游带来的红樱桃。

沈艺给孙游准备了生日礼物,十七岁是竞赛资料,十八岁是录音娃娃,十九岁——

“十九岁是什么?”孙游凑近沈艺,好奇地睁大眼睛。

“一个吻。”

这是孙游的初吻,带着福尔马林和樱桃的味道。

“孙游,生日快乐,恭喜你比十八多一岁,原谅我不能陪你走向你的未来。”

有些人只有遇到之后,才会明白分离的苦楚。孙游哭花了眼妆,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熊猫,沈艺搂着她,用纸巾擦她的眼泪。

“二十岁的礼物是围巾,颜色是你喜欢的红色,我和护士长阿姨学着织的,你冬天总咳嗽,又不爱带围巾,这次你得听我的,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给你买了项链,手写了一首情诗,嗯,二十二岁嘛,你那时候应该毕业了,我想看你穿学士服的样子,我给你买了戒指。”

孙游颤抖着嘴唇,认真地拂过沈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沈艺,我等你,我们说好的,你可不许忘记了。”

孙游交往过许多男生,她用相机拍下他们的五官,做成拼图,挑选像沈艺的部分,存在铁盒里,总有一天,她会再拼出一个完整的沈艺。

沈艺走的那个早晨,北京下了大暴雨,孙游出门崴到脚,摔在了水坑里,泥水沾湿了她粉色的连衣裙,她把手机放到耳边,许恒说,孙游,沈艺没了。

“哦,”孙游从水坑里爬起来,捋了捋贴在额前的发,“我知道了。”

孙游被人从厕所用担架抬出来时已经严重脱水,她面色惨白,睁着眼睛,上齿紧咬下唇一句话也不说。沈艺给孙游的生日礼物一直到她三十岁,沈艺说,等孙游嫁人之后就不再需要他的礼物了,那么在那之前,孙游就开开心心做个小姑娘吧。

每年的九月十三,孙游都会回到市高门口的薄荷奶茶店,点一杯少冰冰的薄荷奶茶,她取下隐形眼镜,用丝带绑头发,背黑色书包,穿棉麻略带学生气的裙子,坐在靠里的四人桌,五点一刻,稚气的高中生从校门口挤出来,穿着呆板的校服,怀里抱着球或练习册,孙游在那些青春年少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沈艺,他就是那样平白无故的,跌跌撞撞的,闯进了孙游的心。

夜色裹着夕阳的嫣红,卷着细雨。

鹿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孙游。孙游只看了一眼,就像吃到糖的小姑娘,满面笑意。

“我好傻,那个时候。”

“我觉得挺好看的,真实。”

照片上被沈艺刻进时光的小姑娘,穿过湍流,又回到了孙游的梦里。被沈艺放在钱包里的照片,陪着沈艺走过了又远又艰难的路,照片是怎么到鹿苑手里的,就无从得知了。

“谢谢你,”孙游说。

孙游将散落在桌子上的照片,收进包里,起身同鹿苑道别,她推开门,没有打伞。鹿苑随着孙游的背影,陷入一片寂寥。

那一刻,他终于懂得,永远失去一个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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