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氩歌》启、第一章

在假设全产共产主义成立的世界中,以一个“人”的角度拍摄的微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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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r

第一卷 启

    刚下过一场小雨,阳光从那块不大的雨云的缝隙间洒下,落在草地的广场边那座怪样子的高大的建筑上。

    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整座楼的外墙都是温室壁一般露骨的钢条与玻璃。就像万国博览会第一的水晶宫,三座孤塔间横夹着阶梯似的楼山——但这一座“水晶宫”却要比彼时大出许多,中顶的十字心上多了一座钟楼似的高塔,高塔上还顶着一座不大的耸立的穹顶。它原有一个极长的名字,是叫阿什么什么布什么什么的大厦。或因这名字的拗口,或因这楼宇的肃穆与宏伟,“水晶宫”的讹称便流传至今,几乎没有人还记得那阿什么什么的名称了。

    一辆扁长的的交通车在水晶宫前空空的环岛广场上象征性地转着圈。车上坐着的,是头发乱蓬蓬的海格先生。突然的来自水晶宫的召令,让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得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就上了车。而现在,他看着即至目的地仍空着的四十多个座位,想到这辆大车只是专门为了接他一个人,他却没感到荣幸,倒是有点慌,手中紧攥的钢笔沁进几滴汗。

    “搞什么呀——”海格先生嘟哝着,将左手中满是杠杠的小纸片揉成一团,从座位上站起,要丢到车门边的垃圾桶里去。车转了几圈后,颤抖着停在水晶宫那宽阔的白台阶前。“活见鬼!”他拍着刚被自己踩了一脚的大袍,“这倒了运的刹车轴!”

    “啊!原来是海格先生,您在车上可真是坐立不安呀!”车门开启,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人从台阶上走来,向他挥了挥手,“好久不见,能在这儿遇到您,是我的荣幸——”

    直到那人走得很近了,海格才从他那小圆眼镜里认出他的老友。他笨拙地要从高出地面一尺余的车门那儿下来,不忘暗自骂着那辆没有阶梯的交通车。

    “有好几年不见了吧?您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像一个古代的教士——可教士是不会允许他的领子的左边与右边不一样的,对吧?”穿着西服的先生把他从车上迎下来,玩笑般庄重地整理着海格一边竖起的领子,“这么长劳的旅程,不辞先生辛苦,过得还好?”

    那位先生似乎没有继续让他说下去的意思:“我们边走边聊?”他挽起海格缩在袖子里的手,走上长长的台阶,“真是抱歉我有这样的疏漏,安排了一辆不尽如意的破车来接您,让先生承受艰旅之苦。海格先生,您还记得我吧?我们在第二三·六学区的日子,那是怎样美妙的青春时光。您是比我早一级的学长,那么优秀——我们一起玩乐,一起学习,您还给我做许多用心的辅导,真是感激不尽啊!不过我可不是值得您这么对待的贤士呵。后来,您,让我想想……嗯,成了伟大的博学的研士,而我,也算是成家立业了吧。噢,您还记得那个精致的铜盘吗?那——”

    海格先生挥着手,中断了他饱含深情的辞令。他本就在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而担心着,他朋友夸张的赞颂,使他更加不安:“好啦,蒂茨,我都记得的。——不是我不想与您叙旧,”他的目光忽闪,强迫那位叫蒂茨的先生望向他,但当蒂茨不解地看他时,他却一时不知把眼睛置于何处;他捧起蒂茨轻捏着铅笔的手,“但我们也别说那些技校里的事情了。唔,——我到底犯了什么过错?您是我的朋友,——极好的朋友。在见到审判长前,您得告诉我一些您知道的啊!我心里慌呢…”

    “哈哈……”蒂茨拍着海格的肩,“我知道了,您把这儿当成司法厅了——司法厅可是一点儿也不像水晶宫呵,它可远在那条铁路的另一端哩!”他轻摇着头,笑着指向远方的一条闪着灰白的直线,“您可是一个好公民,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把您请来,和法律纠纷什么的毫不相干——谁要去管那些东拉西扯的白筒帽的辩士!”

    海格高昂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尴尬地陪笑,却一点也不想看蒂茨所指的铁路,“…啊,您瞧我这记性。不过这可不能怪我,我又没去过司法厅——是啊,谁会想去理那些咬文嚼字的辩士,还有戴着黄筒帽的司议!……”

    “…不过,是什么事情把我带到水晶宫的呢?”

    “这里的确有一点儿事情,不辞要麻烦先生——”蒂茨收起嬉笑的表情,重示那仪式性的微笑,“我可不能让我亲爱的海格先生留在外面瑟瑟发抖,”他推开水晶宫高大的沉黑的木门,拉着有些迟疑的海格先生走进去,“我想,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




第一章 水晶宫的辩护

    当这座大厦还被铁丝网与卫兵环绕着时,这里就少有人迹,时至今日,更是如此。穿过两边立着栽着修剪得方正的柑丛的花池的前厅,蒂茨的高声回响在空旷的大厅里:“欢迎来到水晶宫——有幸如此,我将尽我之力为您的导游——”

    “等等,导游?”海格看着微笑着握着镜子打理头发的蒂茨,一时没回过神。

    “当然——”蒂茨收起镜子,走进透过巨大的雕花铁窗斜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上的阳光里,“应说是我的一点私心吧,把您请来,不过是想与您叙叙旧情,聊聊家常,带您参观一下我工作的地方罢了,我自然要做您的导游啊,先生?”

    “谢谢您的好意,蒂茨。不过……仅是这样吗?”海格握起掌,走向蒂茨,“您知道我的性子的——您也知道,这里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虽然我才把它认错)。您不应该对我在这儿瞒着些什么,搞什么花样。这么做,您对得起您胸前的五色盾吗?”

    蒂茨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仿佛被这句话所刺痛:“噢!海格先生,您伤了我的心!您怎能施责于我!我不过是一心好意邀您来游玩,难道我还能施害于您吗?何必要诬贬我对五色盾的忠诚!”他扬起按在胸口的右手,手执向礼,指着大厅对面六根褚石的柱间乳白色的大理石璧上高悬的巨大五色盾徽标,“我向万能的主泰坦发誓!——而且……”蒂茨看了看海格,坚定地指向大厅里另一侧石璧上浓绿夹着浅蓝的IAIO的圆徽:“这里可是主的所在!水晶宫当然是个神圣的地方,你我都知,哪容得您说这些亵渎的话!”

    海格被蒂茨的话给镇住了,他倒不信蒂茨那一套把水晶宫里那精妙的宝物神话的理论,他可是读过卡里奥特罗研士在泛西山上的大作的。但出于对蒂茨所称为主的确乎万能的泰坦的尊称,他也内疚于刚刚说的不敬之言。

    蒂茨摇了摇头,似乎很满意于他的话对海格的震慑,复容光焕发,又眉飞色舞起来:“唉…我们何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呢?我实无什么恶意,不过是上面需要您来填写一份问卷,满足他们的调查。但,这个任务的载体(您可能听不出来我说的是您)与场所都那么的美妙,我也不妨向先生您提出参观的邀请。我们心平气和地好好游览这座古老的宫殿,不也是意见很开心的事情吗?”

    “不过是个问卷啊……专门的?……何至如此?——唔,我刚才都在干什么…”海格抬起头,看着大厅极高的玻璃弧顶外中心塔的圆窗:那是一座三十余米直径的圆,边角微卷的十字边嵌进被钢灰的节着圆孔的梁分隔成十二片的清澈的玻璃。明明是静止的支撑,却仿佛能看到它在明亮的阳光里轻轻地转动。他想起了几个月前才在他家旁边落成的一座什么什么教的教堂,那所谓新哥特式的风格,胡乱地铺着的彩色的玻璃,把圆窗和尖拱都变成了调色板,五色交辉,虹彩斑斓,以至光彩炫目,一塌糊涂。而这儿——他的目光越过不知何时从前厅拿了一杯咖啡而玩弄着升腾的雾气的蒂茨,环顾四周——褚石,棕木,乳白,浮黑…阳光透过折叠成阶梯形的巨大的玻璃的前楼壁摄进来,斜格的地面交错直楼与圆弧的窗影,光也似此折叠,这里暗,那里则亮些,还有墙下一条闪亮的光边,照料者那里一列整齐青翠的叶草。“纯色啊!纯色啊——这是值得赞美的,水晶宫的艺术啊,我为我错过欣赏的鲁莽向您悔罪——”

    “海格先生?”蒂茨不知道海格喃喃的低语,把手中另一个盛了些咖啡的纸杯递给海格,“我们开始我们的游览?”

    “我接受您的邀请。”海格接过咖啡,急步跟在蒂茨轻点着地而嗒嗒的皮鞋后面。

    水晶宫到底也不是一座宫殿,它不是王公的享乐处,亦非一所博物馆。蒂茨无疑是一位失败的导游,他所引导的“游览”,只是在层层极长的外走廊里打转转。始时,海格先生还情不自禁赞美于走廊一侧雕花的窗,精致的天花板与木围白璧的墙,但因着除门牌与门的位置之外的一成不变,再加上蒂茨糟糕的解说,他有些厌烦了。

    “蒂茨啊,您要一直在走廊里绕下去吗?我们可否换一条路径,您带我看一些其他的风景?”

    蒂茨并未停下,只是笑笑:他对这里的了解毕竟要比海格多得多。他知道,纵只是在其表面,水晶宫都堪称是一条迷宫,楼梯与轻巧的楼板静静地翻转与滑移,在不可见的处所悄悄地进行——这就像一条无形中的密码,门只为正确的人而开。虽说这富有诗意的防卫对于这两位访者未免太过了些,但这是水晶宫例行的规定与习惯,数百年来都为人们所谨慎地恪守。谁也不知道那些迷失在这巨大的生命里的访者后来下落如何,迷失的人为人所遗忘,档案馆里也找不到他们自始的烟踪。“海格先生,请您在忍受一会儿吧,我将引您去到一个美妙的地方——主在指引我们,这是他给我们指引的道路,想必您应该会遵从吧?”

    “什么跟什么啊——”海格自喃,他又想要找个什么东西骂个痛快,不过仔细想想,还是算了,“那末,我们这又是要去哪儿,您知道吗?”

    “很抱歉,海格先生,虽然我是那么想要清楚地告诉您,但我并没有被告知我能向您说我知道这些——”蒂茨转过身,握住身旁一扇门铜金的把手,“不过请您相信,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恶意,这是主对我们的关怀,不辞先生繁想,我只能说,那是一个演奏音乐的地方——您瞧,就在这里了。”他推开甚至未锁的门,“海格先生,您不进来吗?”

    海格走进那扇朴素的黑橡的和其他房间一样的门。里面不过是一个狭小的白室,两条包着淡黄色皮革的长椅列于两侧,中间是一束淡紫蓝的UV灯簇,托着中间一扇灰钢的门。“这里往后,都是无尘室——若要欣赏主的圣乐,不辞先生要将您世俗的长袍留在这个狭间,换上这身圣洁的白袍吧,用这透明的硬罩束起您的鬈发与杂须,以便您触碰主的圣界。”蒂茨忙着将宽大的白连体衣套上,“不用担心,海格先生,当我们以宾客的身份参观主的圣界时,主会保护我们在俗世的踪影,没有人会来打搅我们的——”

    蒂茨戴好手套,等待正困扰于面罩里因冷热不均而形成的水雾的海格。他轻转钢门上的旋闸,在一阵白气的环绕中,门“砰”地弹开,扳着弹开的小缝,蒂茨费力地拉开这门。门里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式的长间,淡黄的方块状小灯点在四壁钢铁的边角,映着黯淡的光,点点伸向远方。“海格先生,如你所见,这里将为时空的隧道,通向那美妙的圣域。您不用害怕,至此即净——这里不过是气闸舱的一部分(请无怪于我使用这个不恰当的名词),为保护空间的净意,这里有稍高于外界的气压,我想我得赶紧把门关上。”

    门轻轻地旋回原位,墙壁上粗而方的门闩重击进门栓,发出一阵巨大的环绕于室的声响,海格不由紧握蒂茨的手腕。“您用不着这样害怕。海格先生,主会在我们触碰圣界时保护我们——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无非是在这一片圣洁的氩与俗世的空气的混合中走过,然后在它的尽头沐浴,再戴上让我们与平世留存着联系,不让我们过于自满而忘己之源的气循环,穿上天使般淡蓝的装束,与一场有许令人难受的气闸室的解放,我们就能得以来到主的圣域…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辞先生辛苦,望先生能有足够的虔诚与耐心…”

    依着蒂茨“委婉的指示”,海格一声不吭地做着他“所需要的事”。蒂茨见他即将戴上头盔,在这即将将声音大幅隔离之际,他还得向海格再说些什么:“海格先生,很抱歉的是,过一会儿您就将听不到我尽我所能的解说了——不过这也挺好,主的音乐是需要在安静中倾听的,若先生您在对接下来的这所无尘室内的参观中有任何哪怕是极微小的问题,我相信我们宽宏大量的主会由他圣——”

    海格迅速把头盔的铝环撞进淡蓝的气密衫上的环槽里,中断了蒂茨那个繁冗而伟大的词头,头盔上的小蓝灯胜利般闪烁着,腰间的小钢瓶发出一阵顺畅的气流声。“——明的——”蒂茨透过玻璃的反光,看着海格掩在头盔视窗与眼镜后眯缝的眼,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舒了舒眉毛,从容带上头盔。

    历经了那长达十几分钟的“令人难受的气闸室的解放”,另一道墙壁上的圆方角小门被蒂茨费力地拉开,经过一方幽暗的小室与另一扇紧闭着小圆窗的门,视野充斥了白亮的光,豁然开朗。

    门的出口是一个巨大的明亮的房间,白漆的天花板上,长直的衍架下,银灰的钢条弯成支着星叶的拱顶,拱尖垂下,成为三角的支梁吊在他们所走在的不大宽的视道上。视道狭长而在空中交错,仿佛直曲的巷道,却又挂于空顶。蒂茨忽闪跑在一个个视道向外的开口间,不只是为了海格的安全,还是怕海格突然想沿着那里曲折的扶梯下去,干扰他以为是精灵者的工作。

    海格不管蒂茨那富有高空作业危难而使整条视道在阻尼阀里轻轻摇晃的手忙脚乱,他饶有兴致地伏在一根吊梁边黑铁带卷成菊苣形的栏杆上,好奇地看着视道下巨大的“乐队”。

    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座工厂,不错——可又与他在其他工厂里所见到的不一样,这儿看不到流水般的生产线,也没有巨大的噪音与热车间里总会有的点点蓝色的迸射的光芒——或是因为他那隔音效果良好的头盔,他并不能听到几乎任何他呼吸的回声以外的音响。他突然想摘掉这个莫名变得该死的头盔,可是这么做在这儿是绝对禁止的,满空间的浓厚的氩气氛也会使他几乎当场去世,故他只好踱在视道上着么看着,尝试着去感受被蒂茨说得天花乱坠的“音乐”。

    明亮的电灯与洁净的气氛让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在他看来,整个房间是一个巨大的正多边形的近圆的大管道。视道下是一个个白漆的光洁的长方体,大大小小,层层堆叠如他已玩厌了的那种怪诞的扁魔方扭乱后一般。粗细的黑与灰的管子扭转其间作阡陌般交通,一支支钢架画修长的弧线自壁而发,支撑着这座立体的工厂。他看到近远处高速旋转的圆筒,他认出那是一架卧式离心机。纵有一座巨大的离心机运作于此,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来自脚下的震动,即使身处高悬于天顶的视道;如此巨大的体积与精致而富有对称美的在他眼前飞旋的飞轮般的截面,令他沉湎而惊叹。似小小的盒子,黑的。白的,侧边漆着各色的线条的方块,小虫一般爬行在各处,像是流动在血管里的血液,穿行于一个个长方体与管路间。“真是有趣极了。”海格随在跑动的蒂茨身后,这样想到。

    他被蒂茨引着,走过一架架视道,将这座有趣的厂房的侧腹绕了一圈。蒂茨像是要赶着什么时刻似的,拉着海格走得越拉越快。海格几乎是被拖着跑进了蒂茨刚拉开一道的门。他刚在气闸室里站定,还透着室里的明亮的未关的门怦然关闭,舵轮般的旋闸缓缓旋合,一边的方孔里亮起一点橙光。

    “所以,蒂茨,我们为什么走得这样快?”

    “海格先生,或许您并不这么觉得,但守时在这里是一条必须被遵守的规则;能参观主的圣域,已是我们莫上的荣幸,自然,我们不能在里面停留太久。”蒂茨旋开气闸舱的钢门,看着近傍的金云映在小室长方的窗上,“时间也不早了,很抱歉我必须得终止我们的旅程。不辞先生辛苦,我们仍得不步行回大厅——在大厅旁的另一间室内,我们得把正事完成——”

    待行至时,大厅已亮起了灯。和走廊里一样,金黄的D线光从弯曲成各样的石英管中放出;渐黑的天色里,那些高贵的大理石与褚石身处柔和的光中,放下些白天优雅的矜持,倒显得更令人亲近。一扇依旧沉黑色的橡木门被蒂茨弯腰轻轻推开,屋内不近人情地亮着的白色的日光灯,让已适应于温黄的海格有些恶心,仿佛一切都弥漫着一晕幻渺的蓝绿。

    这一间房间像是一处小会议室,方正的黑条镶白的大理石桌台端置在淡黄而如镜的桦木地板上;桌上放着一摞整齐的银色的扁盒,一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枝与淡黄的瓷器相映的金竺,散着好闻的甜香。蒂茨拉开大理石桌旁一把镶红皮革的高椅子:“您请,海格先生——”

    虽然房间内氤氲着冷却塔传来的热意,这椅子却依旧饱含着夜的微凉,让海格猛得打了个冷颤,“噢,蒂茨,这是什么?”海格托起面前的盒子中的一只,“精致的点心盒吗?巧克力?”

    “真是抱歉,海格先生,因为某些规定,我想,您还不能拿起它们。”蒂茨从海格手中轻轻拿起盒子,放回原位,“当然,这不是点心盒,里面所盛亦非巧克力——不过,它与点心盒间也未必无相似之处:我们不知道盒子里面会有什么惊喜,就像我们不知道点心盒里的巧克力为何种口味——”海格暗笑于他那拙劣的乙乙比喻的句法,倦怠地靠在椅背上,掏出手帕,擦拭着他那小圆的眼镜“——在做这种类似抽签的游戏之前,且不说我与您能复相会于此我的荣幸与感动,我想向您发表一下我对您微鄙的感叹:海格先生,您真是幸运,主在成千上万人中选择了您,来加入这个伟大的任务,——或者不能说是一份任务,应是一份神圣的光荣的事业——”

    “事业?”海格把眼睛翻过来,轻吹上面细小的沾尘,给已十分光洁的镜面再打上一层湿雾,“什么事业?”

    “嗯……在我被允许的范围内,似乎很难向您完全说清楚……”蒂茨看着花瓶里新鲜的金竺,嫩绿的厚叶在温暖的气息里渐发蔫软,“怎么说呢?……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事情,我谨发表我个人的理解与看法——这大概是主将一个灵魂于乎白纸的生命赐与您,由您来做他或她的第二父。您抚养他或她成长,提供给他或她家庭与其他您作为父亲可以给他或她提供的一切;然后,这个小东西长大了,就像您的孩子,他或她可以自由选择生活的样子,由他或她心之所向,亦可回来看望您等等——”

    “蒂茨,您大可不必说得这么绕圈。”

    “嗯……您可以这么认为,简单些来说,就相当于主会因此赐与您一个孩子,然后……”

    “赐给我一个什么?孩——子?”海格手中托着的眼镜失手落下,铜框与大理石发生一次清脆的碰撞,他迅速地把眼镜扶至眼前,手指游似抚过,刚才细心的努力瞬时荡然无存,“‘一个灵魂于乎白纸的生命’,是这样说的吧?这是个罪过,蒂茨,把一份幼小的孩子硬生生夺取到这里,又把他以这样的方式随意送予别人,——这不是人口贩卖的勾当吗?我们已不在黑暗的三角运输所存在的古老时代了;你们这样做,于甚乎比那时更无人性!那些被贩走的黑色的人,他们还有机会看过自己的家乡与自己的亲人;而这些可怜虫,你们在他们甚乎什么都不知道时就把他们与本原的联系掠走,这又是什么事啊!我不参与您所提出的正事,我不想作为您所谓的事业的受害者。”

    “哦不不不,这一定是因为我那拙劣的表述,使您对这项事务发生了一些有趣的误解。”蒂茨抿了抿嘴,示意莫时站起的海格坐下,“我们可不是为了人口贩卖的交易而对您发出水晶宫的邀请,在这个选择里,您既不是受害者,也不一定是受益者。进一步跟您说吧,也为了免去后面再与您发生这样的误会:主为了更好地知晓它的人民,它得派委它的使者来到我们的俗世;而您,可以说是要成为将使者从圣域指引到世间的引路人——”

    “蒂茨——为什么您总要在那些本可以说得直截了当的话语前加上各种繁复的修饰,您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海格坐下来,捋着那件旧袍子上新生的褶皱,“您提到使者,又是什么?”

    “呀……不过为了示对主的忠诚,我必须得这样说呢——‘使者’是什么,我还真的没法和您解释。”蒂茨把摞起的扁盒依次排开,就像一面面粗糙的小镜,闪着砂质的光,“带您参观过的那间圣厅,您不致乎没有印象吧。那座美妙的圣厅,如您所想,是一间工厂,所生产的精心之物,便是我对您所说的生命。主给了他们思维与身躯,而您将是给予他们灵魂的初士。所以说,我所说的使者,不能算作您所说的人口,那是主的孩子,亦其一将会以您为监护。放心,无论伦理与道德,您所将承受的都是正相。”

    “我还是有些没明白您的意思。”海格又摘下他的眼镜,做他那未成的擦拭。

    “啊,海格先生,我已经尽我所能啦!”蒂茨松开合握的手,把它们平放在桌子上,“不过,这也的确有些难理解,为了不违背主的意志,我委实没有说的很明白。好在这并不会影响到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抽选。”

    “不应该还有一份问卷等着我吗?”

    “当然不会,对于这件事情,我想您已经做出了您的选择——”蒂茨看着作着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的海格,“海格先生,再这样一个充当类似圣使的角色的时刻,您还是把您的眼镜戴上吧。”他轻轻揭开每一个扁盒的盖,深黑而平整的天鹅绒里安静地躺着一块块铣着字痕的闪亮的板片,“如您所见,这里有十二个盒子,每一个盒子都代表着一个归属的确定。您大概看不大懂上面刻印的字符,我也亦然,这倒也为这个场面增添了一份公平。我们现在都没有触碰它们的权利,这也是对主的敬畏。不过若您选择其一,则那只盒子与它所对应的一切,都将为您所承。我向来都认为您是一位有责任心的人,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安受主的意志,也对主的意志负责——好了,别紧张,海格先生,不过随便选一个罢。”

    海格心里乱得很,他看着面前的一排盒子,这真是一个随机性的问题。他胡乱按住其中一个,把它拖出那个整齐的队列。

    “这么说,您已经完成了您的抽选?”

    “嗯——然后呢?”海格靠在椅上,盯着墙上方形的铜钟。

    蒂茨托起被拖出的盒子,合上盖子,递给海格:“不辞先生辛苦,请先生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及起内容物。——然后,也就不再麻烦先生您了,我们会做好一切的准备,也就不再烦劳先生。我送您离开这里吧,感谢您不辞辛苦来到水晶宫,抱歉我的疏忽,占用了您很多宝贵的时间。放心,由于您的提议,我们已为您安排了或许会让您感到比较舒适的车辆,送您回家——”

    广场上亮着一立立黯黄的路灯,草地已沾下秋露,蒂茨挽着海格的手走下映成淡黄的楼梯。海格疲倦地歪在车内柔软的沙发里,窗外那座金碧辉煌的维多利亚式殿宇渐行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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