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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写过一篇文章《候导,孝贤》,记录了这样一段往事:
在北京参加青年导演论坛,记者会上有人提起候导往事,问他:如何看张艺谋现在的电影?
候导沉思一下,笑着说:我们是朋友,80、90年代每次来北京都要见面聊天,后来他忙了,就不好意思再打搅了。
记者会上少有的沉默,四下一片安静。候导突然反问记者:现在,他过得好吗?
这段对话发生在2009年,忙完北京奥运会的张艺谋刚刚拍摄了新片《三枪拍案惊奇》。
我也不知道,他过得算不算好。
在这件往事里汇聚的三位导演——侯孝贤、张艺谋、贾樟柯,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贾樟柯向来视侯孝贤为精神导师,而后者也对前者关照有加。
张艺谋和贾樟柯分别作为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与其说是承上启下的代际关系,不如说是“谁的影像更能代表中国”的竞争关系。
早在2006年岁末,两位导演的《三峡好人》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上映,正面开战。
对此,贾樟柯感慨:“我想看看在这样一个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关心好人?”
今年的十一档,贾樟柯的《江湖儿女》和张艺谋的《影》再次对碰。
12年过去,两位导演都有了很大变化,“黄金”和“好人”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中庸的时代。
至于侯孝贤和张艺谋,更是老熟人了。
很多人并不知道,张艺谋早年的作品《大红灯笼高高挂》,是侯孝贤做的监制。
但在具体创作上,因为理念不同,侯孝贤并没有过多参与。他曾在采访中有过解释:“假如我拍《大红灯笼高高挂》,我会拍成像《红楼梦》那样大家族的运作,跟你这种形式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就照你的做,很简单的道理。”
果然,张艺谋的《大红灯笼》拍出了极其出挑的形式感。
不得不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张艺谋作品。
它虚拟了一个陈家大院,以空间结构来框定权力结构,并以性资源的分配权来代写权力,以红色来渲染男权统治下女性的惶恐境遇。
镜头中的陈家大院是逼仄又空旷的,弥漫着人在禁锢中所感受到的无边的寂寥。
点灯、灭灯、封灯,在极强的仪式感背后,是所有人等待侍寝和被奴役的命运,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那句“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你,你不能抢。”
最终,颂莲迷失在这个百转千回的院落里,彻底疯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哀婉的青衣唱曲一遍遍重复,新人又送进门来,一切周而复始。
2
张艺谋从来都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导演。
这话并非贬义,甚至在电影的语境下还是一种褒奖。
而所谓形式,又可分为两个层次。外层是表现,内层是表意。
不含表意的表现,空有华美的外壳;而丢了表现的表意,则是一种生硬的宣讲。
张艺谋从前的很多电影,都兼顾了两个层次。
《红高粱》里的“红”充斥全片,大红轿子,九儿穿的大红袄,红红的高粱酒,以及影片最后被残阳和鲜血铺满的画面。
红,象征着一种起于草莽的生命力,而人物最终的悲剧命运,正如那满溢的红色,是一种盛极而衰的因果宿命。
《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是一部被红色统治的电影。
它的“红”象征着权力的欲望。
于是我们看到,姥爷选哪位太太侍寝,哪个院落就要点起红红的灯笼;小丫头渴望做太太而不得,于是她把红色布满全屋,在卑微中意淫盛大;而颂莲衣服的颜色也从最开始的纯白,一点点变成淡粉直至猩红,意味着她正逐步迷恋于权力的快感,直到最后,她因看清真相而疯,衣服也再次变回了纯白。
这次重看《秋菊打官司》,开片第一个镜头就把我震了。
那是个特别简单的固定机位长镜头,拍一个农村的市集,主人公从景深处慢慢走来。
所有空间、氛围、人物状态都对极了,可以瞬间把观众带入到真实的乡村中,并拨开人群,去关注一个个体的故事。
影片中的秋菊,依然穿着红色的棉袄。这件棉袄也成为一个符号,代表着乡村的身份。
后来,秋菊到市里上访,为避免成为骗子的目标,她买了一件条纹西服套在棉袄的外面,以遮盖自己的身份。
可以想见,两件衣服是多么不搭。
而这种外在的尴尬,也预示着一个农村妇女来到城市里必然会遭遇的窘境。
如果说上面两部电影更多是从颜色和符号来彰显形式感,那么再举个特别点儿的例子——《有话好好说》。
很多人说这部电影不像张艺谋的作品,确实如此。
它更像是姜文、吕乐和张艺谋的集体创作,其中那种癫狂不羁的影像风格,要仰仗吕乐的摄影,精神气质上更与姜文靠近。
这部电影讲了一个不讲理的时代把一个正常人逼疯的故事。
全片的手持跟拍,晃动的镜头,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的外化体现。
再说说褒贬不一的《英雄》。
抛开价值观的高低,单看形式,这部电影建立了明显的视觉冲突,即武侠的飘逸与秦军的森严之间的直观对比。
最终,飘逸败给森严。从此不再有江湖,只有朕的天下。
从视觉上,这个表意是非常清晰的。
只不过它的立场不是批判而是背书,令人不敢恭维,这也是后话了。
综上,我们能大致领略张艺谋的形式感,在发挥好的时候,是能够做到由表现到表意的传达的。
甚至在《大红灯笼高高挂》这样的电影里,做到了极致。
由此反观《影》,这部电影最大的问题就是:水墨的形式感与故事主题本身是割裂的,两者并没有太多联系。
水墨成为一个强概念,被套用在替身的故事上,整体的执行力是不错的,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做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
但我们对它的评价,也只能局限于好看或不好看,并没有太多可说的空间。
这是个挺大的遗憾。
3
下面说说《影》的内容。
这部电影算是一部政治惊悚片,或者干脆叫权谋片吧。
张艺谋的《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及这部《影》,都涉及了权谋的部分,可关注点是完全不同的。
如今再看《英雄》,当片中的视觉奇观不再新鲜时,你可能会被它的观点气死。
那完全就是一部为统治者背书的电影。
片中陈道明扮演的嬴政,面对刺客,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伟岸形象。
最终刺客为“求天下太平,使苍生免于涂炭”而放弃刺杀,这还不算完,最恶心的是,嬴政这时站出来说,“没想到,全天下最了解寡人的,竟是一个刺客。”
就这么活活把一个集权统治者,洗白成一个济世救民的圣人。
而背后是张艺谋深入骨髓的集体主义意识。
最后一个镜头最能证明:秦军列队整齐,万箭齐发,将刺客射死,只留下空洞的身躯。
在张艺谋的潜意识里,集体永远胜于个人。
到了《满城尽带黄金甲》,视角有所变化。
影片不再关心“天下”,而探讨“伦常”。且统治者的形象也不再是圣人,而是一个阴损狠绝的皇帝。
与《夜宴》相似,最终那场所有人齐聚的宴会,将王的绸缪、后的悲剧、太子们的算计都笼罩在政治的阴影下。
那是皇权对于家庭伦常的瓦解,也是统治者无法摆脱的原罪。
影片最后,沾满鲜血的菊花被清扫,净水洗地,鲜艳的地毯又重新铺起。
统治者的权势一手遮天,历史任人打扮。
再到《影》,视角彻底转变。
主角成了一个平民,且故事的关键是:一个棋子该如何在波云诡谲的政治斗争中存活下来。
而影片最终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呢?
要想不做别人的“影”,只能自己做“天”。
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更显出人物的悲剧命运。
《影》的故事好就好在它足够简单、足够工整。
看高晓松采访张艺谋,说电影不能单纯以故事论高低。
这话没错。
可是,导演拍一部电影若有着明显的叙事诉求却讲不好故事,这就是问题了。不能倒过来用故事不重要来搪塞。
好在张艺谋的《影》算是讲了一个流畅的故事。
4
其实《影》这部电影本身并无太多好说。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写《影》,不如说是对张艺谋电影的一个简单回顾。
就像我在文章开头写的那样,或许我们真的正处在一个电影全面趋于平庸的年代,看不见太多的惊喜,也看不到锋利的表达。
这时,多回头看看老电影,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每次张艺谋带着新片出现,与之同时出现的词汇,往往是“回归”。
我很纳闷“回归”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拍《千里走单骑》是回归,拍《山楂树之恋》是回归,拍《金陵十三钗》是回归,拍《归来》是回归,如今拍《影》还是回归。
我没看到什么回归。
我只是觉得,当我们总用“回归”来形容一个导演时,只意味着他在离开的路上已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