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已误辰是枉生】
诗曰:
依依复依依,兰舟催去去。
父君莫念女,彼处潇湘绿。
且说车过月牙楼,驶至路口,右转北行,姝儿顾盼张望,只见西侧乃是一方操场,塑胶跑道内嵌着双色草坪,深浅交织,错落条布,煞是气派。操场之北,一路相隔,便是篮球、网球场鳞次排开。眼下虽是暑日近午,竟仍有同学挥汗驰骋、博技斗球,引得林太太亦远远地替他们叫热。移目东望,却是满目青翠,视有所阻,原来竟有一座山丘障目,其临路处还是草甸青密、绿野葳蕤,远端却是乔木森森、灌丛密密的了,其间偶有几条石砌曲径蜿蜒通幽,尽消逝于树障叶屏之间。而那丛林深处,隐约瞧着草木萋萋、落芳掩径、腐叶成泥,却只觉静谧清幽,杳无人迹,宛若世外桃源一般,叫人顿生了一股大隐隐于市之感,姝儿览毕亦不禁心吟道:
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丘麓之北乃是一座大广场,宽广壮阔、气势磅礴,地面上青灰石砖拼贴无缝,间以黑色烧石砌成条带,如此整座广场便铺出了经纬格栅。眼见这派人工巧筑,姝儿亦倏然从森林拽回了都市。是日,广场上自南向北堆叠着簇新单车,密密麻麻、浩若烟海。车阵北端,各色阳篷一字排开,恍如一条五彩游龙,首尾难辨。原来众商行皆趁这开学之日,来此坐贾行商、驻点展卖。一时,几处喇叭嚣声四起,流行音乐混着喧闹广告,循环往复、聒噪不绝,尽是乱哄哄、沸扬扬的。各铺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看车的、讲价的、拼团的、吵闹的,当真是车水马龙、熙攘纷扰。一众商家皆是忙乱无暇、不可开交。林太太远远瞧着,旋向正国道:“学校这么大,一会也给姝儿选辆车。”姝儿闻言忙道:“学长说,学校没有围墙,人员混杂,自行车经常丢,所以挑个一般的就好了,越好越容易丢。”正国聆毕连夸女儿懂事,因又见几家商铺正展销空调、电脑等物,便问:“天气这么热,宿舍有没有空调?”姝儿轻轻摇头,答说:“没有,不过听说预留了位置,可以自己装。”林太太遂回眸正色道:“那也要室友都有这心才好,切不可一意孤行。”
说话间,复又北行百余米,姝儿展眼东望,只见一座宽矮大楼虎踞于广场北端。其正门向南,楼顶延展出一面玻璃飞檐高耸宽遮,为楼前一排巍峨石柱托立,檐下东西两侧皆设有宽阔石阶并双向自动扶梯通往那闳敞轩昂的二楼。时近正午,众学生或拾级上楼,或自正门入一楼,熙来攘往,出入不绝。姝儿对图,方知此处乃“食堂大楼”,遂便告于父母。正国早听姝儿说,求大食堂味冠杭校,眼下又是用膳时分,倏然便觉腹空似饿,恨不能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便口号一绝云:
饭热菜香汤更鲜,唇嫩齿滑舌亦甘。
国子贡生齐茁壮,为报江山多加餐。
后书中人亦有一曲叹此膳轩云:
想我寒窗二十载,竟是碌碌为餐饭。终日苦奔波,处处巧计算,终混得果腹薄粮米一旦、几身简衣衫。上人犹言多,劝我感恩戴,他自靡衣吸尽凤髓龙肝,仍说天下无好餐。叹,安得洪钟巨鼎烹百鲜,大犒天下寒士俱欢宴,腰骨不屈气如山。莫学我,为乞食,迎尘拜。
却说林太太与姝儿听罢正国的打油诗,亦皆笑说饿了,只盼着诸事顺遂,尽早午膳,于是正国暗暗提速、望北驾去。
姝儿西望,但见一幢六七层高、紫墙白顶的宿舍楼,其南面阳台层叠密布,晾满了各色衣袜。对图方知此是“紫云学园”,正与东侧食堂隔道相望。姝儿依图检视,方知“紫云”西侧乃“碧峰学园”,两园相对而设,竟如镜视般对称。紫云、碧峰之北,一路之遥,则有一座更大的学园,名为“蓝田”,恰是姝儿住处。蓝田学园正门向东,隔路便与“丹阳”相望,“丹阳”之东乃是“翠柏”,奈何校园硕大,繁难全述,鹊儿此处不赘。
只道车至蓝田,驻于路肩,三人各拿行李,直向学园迈去。惟见这学园乃是白顶灰墙,亦非蓝色,却如何得了“蓝田”之名?盖因设计者推演而知国将受霾,亦连上苍尚且由蓝转灰,更何况墙乎?是故暗露玄机,特预告于此。却说三人徐步环顾,但见宿舍楼下,一排临街店铺林立荟萃、首尾衔连,亦多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细细瞧去,奶茶、早点、水果、超市、理发、蛋糕、书店、洗衣房,当真五花八门、一应俱全。不想小小宿舍楼下,竟能商隆至此,正国不由地感叹:当今国强民富、百姓殷实,亦连学生都过于幸福、难继苦读了。林太太则不住地叮嘱姝儿:须吃早餐、切莫偷懒;勤食水果、毋需节省;禁饮奶茶,看顾健康。如此种种,竟是絮絮说了一路。姝儿只得一面拎包挪步,一面颔首应承。
三人依图索骥,绕着园中花庭,寻至蓝田二舍。这宿舍前厅乃是一座廊屋,恰被三面舍楼环抱于中央。廊厅仅有一层,正面悉为玻璃筑就,照映得屋内窗明几净、光辉锃亮。厅内左面是服务台,台后连着值班休息室。右面靠玻璃墙角处则安着斑驳脱漆了的硬木沙发与茶几,专供学生会客使用。后墙两端通有连廊,既可登级学生宿舍,亦可穿入内廷花园,甚为便利。那连廊在楼舍下亦围有一圈,衔连着三面屋舍的六个楼梯间。如此一来,无论风雨寒暑,学生皆只消步入前厅,便可尽得遮护,再无需躲掩了。而两端连廊之间,便是后墙,乃各舍文化展示之所,学校通知、活动讯息、宿舍风采等尽汇于此,至于内容样式,便任凭宿管发挥了。
姝儿方一入楼,便有楼管阿姨含笑相迎,而后核了名姓,递上一册规约,继又发放妥预购的铺盖包裹,交代毕门禁时间,指明了宿舍方向,便将三人放行。三人依阿姨所指步入连廊,拾阶而上,一径寻至四楼宿舍。入门一瞧,只见是个矩形直通间,统共三十来平,尽头处更有一方小阳台。房内倚墙对摆着四套上床下桌、携屉带柜的简约家具,各桌下犹插放着一把短靠背无扶手的硬木椅。环顾室内,门旁尚有一桌,桌旁是个上下四道格栅的盆架,架旁一个空心纸篓,除此再无他物。彼时未及细看,忽有一女孩含笑迎来,但见她面若银盘、肤如凝脂,身材微丰、笑容和美,举止娴雅、观之可亲,颇具大家闺秀之范。姝儿欣然招手问好,两人便寒言暄语地攀谈起来,方知这女生姓李,小名唤作文雅,本籍梅乡,然出生便在杭城,亦算是宿舍中唯一的土特产。后书中人自有诗叹这李文雅云:
晶莹如雪蕙如兰,文雅端庄似牡丹。
木子柔情随风逝,浪荡公子空嗟叹。
枉生人阅此,复吟一绝曰:
名花照水闲静人,俗世尘扰不与争。
惟愿夫贤相伴老,苦奈此厮难托身。
却说林、李二人私厢见过,便相引荐父母。时李父正爬于床上铺席安帐,尚未了结;李母则自抹桌,见人来了便停手伫立,点头微笑。姝、雅二人遂称呼问好,家长间亦客套了几句,无非是互夸了夸孩子,便各自忙活去了。卸罢行李,正国便令林太太留守收拾,自己则与姝儿去办报到。说着又抬手看了看表,生恐误了时间,只怕要拖至午后。文雅聆之便道:“叔叔、姝儿,你们快去吧,报到还挺花时间的。食堂左边有条小路过去会近些,不用绕远。我也才刚办完,张玲玲这会正在办,徐小静却是到现在也没有见着。”正国、姝儿听毕,连声道谢,便背了书包、擒了钱夹,疾步出门,奔往月牙楼去。这厢林太太自去洗布开箱,整理布置,不题。
且说正国与姝儿踏步流星、紧追慢赶地出了东面的学园大门,继而南行至路口,又向东度至食堂大楼,后自食堂背侧横穿至一岔口,复转南疾步数百米,过得一桥,终寻至那月牙楼北门。只见这高耸月背下,四扇玻璃大门赫然洞开,门中人潮络绎、熙攘穿梭。正国父女亦随人流夺入,但见中厅里摆着许多桌椅,几乎围成了一个大正方,仅在前后门正对处,留空了两桌略宽位置,以作行人过道。各桌前均设有指示牌,五彩缤纷的,直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桌面上则摆着好些便携电脑、摄像头、读取设备、文件手册等物,亦是琳琅满目的。场内工作人员统一身着白汗衫,胸前飘挂有工作证,看模样似是学长学姐组成的志愿者,他们有些坐着办事,有些站着讲解,有的寻笔递纸,有的迎新送往,皆自行色匆匆地忙碌着。姝儿览毕门口几处指示牌,心中已然明晰,便拉着正国依次排队办理。正国随意瞧了数处,只觉是比买房收楼更复杂些,不免暗自纳罕;又深恨此处并非老家,若在宣府,他准能在上官处喝茶聊天,等待某个重点培养、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含笑过来说:“林局,办妥了。”偏此刻他只能跟着姝儿转战各桌,本以为自己在身后尚能要钱出钱、要力出力,结果却是全无用处,难免心下失落。姝儿倒是风尘仆仆的,一会行来奔去,一会前询后问,展眼间便填备了资料、接了杭城手机卡,核了学费、拍了照片、办了校园一卡通、登记了入住、领了开学日程安排、收了学生手册、取了选课系统指引,最后还参观了一番校史馆,更在校史馆出口开了人生首张信用卡,获赠一个萌趣盎然的纯白色马克杯。如此诸事顺遂,二人自是欣悦非常,于是步下生风,一径回至宿舍,却见屋内惟有惠佳尚在收拾,原来文雅一家与张玲玲同去午膳了。正国抬手对表,亦觉时候不早,便携了妻女齐往食堂步去。
及至食堂,姝儿寻着同学问过明细,方知光一楼就设了三个餐厅,竟有清真、风味、普通之分。林太太听毕直道:“就去普通的吧,吃了回宿舍早安顿,回家也要好几个小时呢。”正国亦表此意。于是姝儿忙在银行旁办公间里充值了校卡,又携父母来至西侧餐厅。入内一瞧,只见大厅宽广、桌椅成阵,远处一排窗口横拦,其顶部显示屏上皆列有本窗当日菜色,亦各不尽相同。右面窗口乃是用不锈钢餐盘打的饭菜,中间则是大圆塑料盘盛的盖浇饭,最左侧还设着蒸煮专窗,可点水饺、馄饨、粉、面之类。林太太因宿舍闷热,兼劳作失了胃口,故只要了份水饺,姝儿陪着点了碗阳春面。正国胃口尚佳,便执过校园卡去中间打了盆糖醋排骨并西红柿炒蛋盖饭,又去饮料机处灌了两大杯雪碧,捧着回来分予妻女一杯。姝儿见母亲失了胃口,心下颇觉是自己带累,不免暗暗自责,直至瞧见父亲狼吞虎咽、连说好吃,方才渐渐宽慰。正国一面吞咀,一面乐道:“这个水准在食堂界那是相当可以了,以后不担心你吃不好了。”说罢便舀了几块排骨递予惠佳与姝儿。林太太食毕酸甜排骨,又呷了几口透凉雪碧,胃口渐好转起来,遂盛了水饺给正国、姝儿尝,姝儿亦夹面条喂于父母,如此其乐融融,自然更觉滋味。一时餐罢,算得花费不出二十,不免又惊叹一番。三人休憩少刻,便学着领旁同学模样,将那碟碗餐盘悉端送回西侧传送带上,方款步往正门那东西梯背之间、高耸飞檐之下的廊台踱去。才挑起门口条带状隔热透明缕帘,便听得前方人声鼎沸、音乐喧嚣,三人举目望去,但见堂前广场上依是单车密布、人潮汹涌,一派热火朝天。正国见状,便拉了惠佳、姝儿下去选车。因姝儿几无要求,故三人亦只比了两家,略讲了价,便置了辆瑰红女式单车,商家犹赠了把U型锁。于是三人心欢情悦,推车回园,一路说笑,寻至宿舍廊厅东侧停车场,将这小红单车安置妥当。
回至宿舍,只见文雅与玲玲正相蜜语,姝儿遂忙上前招呼。姐妹们厮相认过,竟是一见如故,于是愈加叽叽咕咕地聊了起来。姝儿悄悄打量玲玲,只觉她是个伶俐女孩,身材修长、肤色健康、话多且快、颇为豪爽。正思量间,只听玲玲已然嗔叹道:“哎呀,又是一个小仙女。你们到底是怎么长的,个个出落的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这还叫不叫别人活了,敢情美的都在我们宿舍不成。”姐妹们闻言不免谦恭一阵。言语间,方知玲玲家在慈溪,因自幼独立,素来行事全凭自己,今日亦只拖了一个行李箱,便自山长水远地奔了来。正国听罢不禁佩服道:“玲玲真厉害,现在小孩还能这么独立很难得,以后姝儿可要好好向你学习。——我当年去读大学也是一个人去,家里光兄弟就三个,父母能凑出学费都不容易,路费都要自己去干活赚出来。”林太太见正国又要念他当年的苦经,忙插道:“时代不同了,还说这些干嘛。——姝儿以后就仰仗着你们多照顾、多担待了,她是独生子女,打小就宠坏了,你们若是瞧见她有行差踏错的,可要当面指出来。——姝儿,你要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大家当你自己人,才会忠言逆耳的说于你听,可要知道。”姐妹们遂表定会扶持照顾,尽请林母放心,更得知文雅亦是独生,玲玲倒还有个亲弟弟。正国旋即问起文雅父母,原来文雅因家在杭城,阖家并无离别之感,是故有事则来、无事则去,眼下父母见宿舍妥备,并无他事,便返家去了。林太太因着天热趁机说起采买空调,文雅附表赞同,玲玲亦言服从大家,三女孩遂商定待徐小静来了再行议决。林太太听闻如此,便也只得由着女孩们自主行事了。少倾,文雅欲逛图书馆,便自去了。姝儿心中恨不能同去,故亦加紧收拾,帮着铺床叠被、整衣收纳。玲玲则是不慌不忙的,自去盥洗室打了盆清水来洗布擦桌,一面收拾,一面畅想大学生活,一时不拘想着什么,便与姝儿分说。未久,徐小静亦至,众人打了照面,未及多言,她便匆匆办报到去了。
及至姝儿床帐铺备,正国意欲帮玲玲铺陈,不想却被玲玲婉言谢绝。正国亦不勉强,便携惠佳、姝儿下楼采买日用品,以作父母临行前的最后关照。须臾觅至超市,三人便随心挑选起来。临别在即,正国忽的泛起心念:而今女儿独立,此后学习、工作、结婚、生子,亦再难如从前般朝夕相处了;至多不过节日回家小住,只如亲戚一般;而宣州之家亦将成为她的“老家”,再不是“自家”了。思忖及此,不由地情生哀婉、怀酿悲伤,恨不能将这超市之物悉数买给姝儿,以廖表乃父之心,不想却闹得姝儿茫然失措,连说这个“用不着”、那个“别浪费”。倒是惠佳察见正国如此,心下亦猜着几分,遂拦了姝儿由着他胡沽乱买,只当是全其心意了。如此豪购一阵,及待三人大包小包地出来,已然是日悬西南、流光若金了。正国凝眸天际,仍不愿别离,遂转身说道:“天色尚早,把东西锁车里,我们同去逛逛吧,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盖因俱有不舍之意,惠佳与姝儿悉点头赞成。于是三人锁了采买之物,复经食堂穿至月牙楼,又绕着月牙楼,自其东侧的半弧驰道,度至那河湖界桥上。因见湖面俏丽,遂径下剧场边的广场,临湖西行,继而转至湖畔草坪西侧的蜿蜒石径,一路南下,熬热游览,只见是:
烈日炎炎,绿草蔫蔫,杨柳昏昏。气热如焚,断无飞鸟盘旋;水烫似蒸,绝少昆蜓点面。蝉鸣聒噪、虫蚁归巢、残荷垂落。莫不是、天欲食?才这般,灼烤菩提枝,翻煮太液池,闷煎紫金寺。金乌驰、祝融肆,可怜人间,万里江山火炉赤,嫦娥分明尘中炙,不见后羿射九日。叹如今,石凉汀上石不凉,情人坡下无情人,启真湖里同起蒸。惟怨这,软风无力屠此热,反送人间三分渴,人倦犹惧江海涸。只道个,昨日清凉房中躲,今儿艳阳不堪惹,游园冤魄怎奈何?焦煞也,盼雨者,望人间三尺甘霖,却哪有半片云呵。
却说姝儿三人穿过柳岸湖坡,又沿着一条鹅石点缀的岔径,向东迈过一座小拱桥,便行至那片湖心汀渚之上了。放眼望去,虽是满目翠绿、杨柳环绕、灌木葱茏、花圃团簇,奈何天烤地煎、焦渴难遏,一路石椅皆烫不可坐,沿途凉亭悉热浪扑滚,一时汗盈衣衫、口裂舌燥,直教人身困体乏。林太太不胜酷暑,倦道:“不如回去吧,别第一天就把姝儿晒中暑了,天太热、日头毒,伞也遮不住。”正国此刻汗流浃背,浑身冒着热气,听得“中暑”二字,心中陡然一惊,继又暗暗自责,遂忙领了二人回身折返,口中连声询问姝儿安好。所幸姝儿并无大碍,只是颇觉渴热,于是三人就近赴剧场超市买了好些雪糕冰饮。林太太因二者过于生冷、不宜即食,便只允姝儿抿上小口,继令以冰泉抵额降温。
复向宿舍行去,姝儿自擎了伞默默跟着,心中却渐觉伤婉,心忖道:父母此去后即便每日联系亦是山高水远、鞭长莫及了;而自己独在杭城,从此便再无依持,缺食少餐时只能自己去觅,甩手不干时亦无人再干,赌气撒娇也需考虑个后果,再不可全无顾忌了;那熟悉的乡音及十多年来的依赖,皆要随父母一同回老家了。如此这般思量,不免离别之情愈演愈盛,直扑扑地就欲哭出来,幸好终还是忍住了。三人一路无言,默默回至车旁,正国又执意要把采购之物送至宿舍,于是三人又左拎右扛地上楼去了。启门入屋,只见文雅、玲玲悉已不在,惟小静尚在收拾。姝儿遂与她寒暄几句,无奈小静虽礼貌之至,却并不多言。兼有离愁别绪作乱,姝儿亦渐静默下来。及待采买之物归置完毕,正国倚着桌硬又演说了好些道理、嘱咐了几车唠叨,眼见实已无话,林太太便催启程回宣。
三人移步车边,不免又一番执手凝噎、叮嘱保重,继而依依道别再三。天色将晚,正国只得驾车离去。姝儿望着车影绝尘,含泪默然挥手,直至车迹消逝,犹觉恋恋不舍。所幸周遭熙攘、热闹喧嚣,姝儿回见同学们青春洋溢、挥斥方遒,又成群结队地嬉笑而过,不觉亦为欢乐感染,心情倏渐好转。缓缓挪至学园门口,不经意间举头瞥视,骤然望见那湛蓝空中竟是日映余晖、云染霓虹,真好一幕云蒸霞蔚的如织美景。倏然又一道金光射来,明媚闪耀、璀璨绚烂。姝儿顿觉时光斑斓、光阴荏苒,切不当早入尘楼而怠误了此薄暮良辰,旋即返身出园,向北闲步逛去。先是迈过了芬芳馥郁的蛋糕店与墨香满溢的文印店,继又穿过了直占两个铺面、甜香袭人的水果铺,终行至一家书香隐隐、沁人心脾的小书舍。那书舍质朴简约,店头不过是紫罗兰纯色背景,上以正楷印了四个金黄大字,曰:“紫金书舍”。犹未入内,但见门口设有一张长桌,桌上杂陈堆叠着好些旧书,直似一座小山一般,竟是论斤而沽的。姝儿从未见过这等卖书的,心下颇觉新奇,遂便上前翻看,先是捡了本黑灰半旧的《百年孤独》,浏览几处,轻轻放回。而后拾起一本封面不存的《世事如烟》,翻阅数页,亦草草搁下。展眼又瞥见一本《批点本石头记》,乃是大红封面,醒目异常,其书名在右,左侧空白处竟有黑色签字笔书就的一联歪诗,道:
宝玉我身陷蓝田宫,安有姐妹救我泥潭中?每夜擎天一柱寂寞涌。
姝儿览毕不禁赧涩,偏又暗觉好笑,遂便执书翻看,因红楼早已通读,故眼下只单看此君批注,原来此君擅韵喜赋,又酷爱红楼,便于书内批写了不少歪诗邪语,第一回前便有批诗云:
华夏兴亡我无心,唯愿钗裙闺中情。
原知华筵终须散,岂料运颓家也倾。
至神瑛绛珠一节处,又有诗曰:
双木仙子报恩露,蹙眉带水眼含珠。
玉若有情当自问,何忍顰顰泪满目?
英莲出场有诗叹:
烟雨江南花竹芳,鱼米姑苏诗酒香。
天何妒我闲人乐,夺女焚宅空馀殇。
亦有写那雨村的:
褴褛英雄肘捉襟,慷慨乡绅助衣银。
乌帽还乡寻故人,涌泉之报索娇杏。
回后亦有诗讲士隐开悟:
此生悟道是好了,奈何续命需粮草。
凡寺俗庙烟花重,天涯何处寻跛道。
但见书中每回注诗皆不下六七首,更有歌词、典故、歇后语,乃至笑话、浑语、黄段子,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料想此君亦必是狂妄不羁之辈,故而随心所欲、口无遮拦,不过这些歪言诨语瞧着倒也颇为有趣。是故姝儿一时看得入迷,正巧翻至第三回,说的是黛玉辞父赴荣府。只见这一页书眉上,正批有一诗云:
妻亡无嗣独一女,本应拳拳两相依。
于家明明掌上玉,偏作速速寄人篱。
你道他乡衣食锦,言行步步需留心。
纵然兄疼郎有意,何人爱女如父亲?
岂知姝儿读罢“何人爱女如父亲”之句,不免忖及方才父母别离之情,又思及日后自己言行亦需如黛玉般留心,而自己在杭亦如黛玉般无依,一时心中哀婉,竟自伤感起来,不觉地柳眉微蹙、眼泛泪珠,直教人恻隐生怜。霎时,惟听得一声低语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姝儿忙寻声转眸望去,只见——下回分解。叹: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