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农历乙巳年,内藤湖南开启了他的人生转型。
39岁的他,当了20年的新闻记者,忙碌难以沉淀的生活让他有些够了。
必须去要研究自幼就向往的中国学。他偿试着用一切手段进入到东京帝大。
一个只读过秋田师范专科的人,想进入东京帝大何其困难。
可天假人愿,机会终于来了!
日本的国家“需要”
若说鸟居龙藏是个性汉学家(见上期《日本人闯沈阳故宫,可不是为拍怪兽》),
那么闯沈阳故宫真正关键却是加藤虎次郎(号湖南)。
一心想跻身帝大的内藤,等来了一个机会。
日本对中国的觑觎,从朝鲜开始一步步试探大清底线。
日本试图制造清边境图门江的“间岛”非清领土的口实,
间岛地区控制图门江到日本海的入海口,
控制间岛与日本人占居的旅顺港正形成对东北的夹击。
他们要搞到清皇室《蒙古源流》,企图寻找相关依据。
日本外务省与东京帝大都选中了内藤湖南。
这家伙生于汉学世家自幼熟读中国经典,七岁格律诗已出神入化,有神童之号。
翻阅内藤的汉诗,会看到他与中国政学两界如徐世昌、赵尔巽、罗振玉都有唱和之作。
内藤六十大寿时,赵尔巽还写诗遥祝其花甲之诞。
他到奉天的目的是想办法弄到清室相关档案。
这不同于学者考察、探险,是搞国家情报。
对日本来说是执行国家任务,可对中国却是不折不扣的间谍!
为此东京帝大还组织了一支“考古队”
据《南满洲调查报告》记载,明治三十八年(1905)同时进入沈阳故宫的共四个日本人,
除时年三十九岁的内藤虎次郎(号南湖)外,
还有时年四十一岁的历史学者市村瓒次郎,
时年三十八岁的建筑史学者伊东忠太
及三十五岁的鸟居龙藏。
这个几个日本人,后世全都大名鼎鼎。
后三位为东京帝大研究中国的教授,独内藤以“随军新闻记者”的身份来到奉天。
自然,日本驻奉军司令部及领事暗中全力周旋。
内藤南湖距跨入东京帝大的门槛,只有半步之遥。
可是,奉天故宫也是皇宫啊,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
掠走蒙藏文大藏经
东京帝大中国学的水平,大清官员只有所耳闻的。
凭着仰慕中华文化的“诚意”和驻奉日军的加持,四名日本人被允许进故宫。
内藤扛着国家任务,知道进去并不等于得手。
一行四人分头拍照,像伊东忠太重点在建筑,而他主要盯着皇家典籍。
内藤一生十次到中国,从1899年开始便在中国各地游历,被称为“中国通”。
1902年,他只身跑到奉天,因故宫正为俄军驻占沒任何机会,他便来到黄寺(实胜寺)。
该寺是皇家寺院,他发现了一部用金粉写的经书,他在日记里写:发现了满文大藏经。
其实是蒙文大藏经。是他不懂满文,此后内藤刻苦学满文。
而今他再到奉天已熟练掌握满文。
他在故宫文溯阁、崇谟阁、西七间楼等翻阅库藏秘籍,
内藤在崇谟阁发现了用满文撰写的清早期档案和满蒙汉三体《满洲实录》、满蒙汉三体《蒙古源流》、《汉文旧档》等重要秘档。
时间有限,他只将《汉文旧档》通过晒蓝方法拷贝,对《蒙古源流》蒙文部分拍摄。
此次到奉,他还溜到北塔法轮寺,找到了《满文大藏经》。
这个寺院可不得了,大喇嘛曾向皇太极预言大清鼎定中原。
乾隆、嘉庆二帝东巡固定莅临该寺赋诗题匾。
内藤自己说:俄兵将《大藏经》扔一地,是他把狼藉泥土的经书背回奉天日本军政署。
这部《满文大藏经》被劫夺到日本,与《蒙文大藏经》同藏于东京大学。
1923年东京大地震,两部经因失火被毁。
关于这次大地震还有一段插曲!
关东大地震,奉系张作霖不知自家宝贝让人给偷去毁了。
还在奉天城搞群众募捐,发扬国际友爱呢。
张学良亲自在沈阳故宫戏台粉墨登场搞话剧义演。
最后给日本捐了50万大洋加粮食及物资。
虽然天灾与劫掠属两码事,虽然奉系自有算盘,可仍充满讽刺。
《内藤湖南全集》里有他拍摄的被烧掉的这两部书的书影。
所幸,北京故宫皇史宬还保存有此大藏经原木版模。
他公布了清廷秘档
就算内藤是个中国通,乍进故宫如刘姥姥进大观园。
日本人显然是对奉天故宫下了番功夫。
1905年,他进沈阳故宫摸清秘档存藏底细。
沈阳故宫有两个地方,清廷官员去都得隆服庄严三跪九叩。
这就是乾隆帝增建的敬典阁与崇谟阁。
这俩地方是供奉清宗庙圣物册宝等的地方,
乾隆八年这些圣物始恭送盛京宫殿尊藏,并为后嗣皇帝继承。
清帝实录、圣训、顺治18年(1661)起修撰的9份及后修玉牒,送此恭藏为永久定例。
清玉牒十年一修类似民间族谱,到内藤进沈阳故宫时已存藏26次修的玉牒。
当然更有大量满、蒙文的早期秘档、典籍。
这些皇室秘籍有严格管理制度,秋晒须行三拜九叩之仪。寻常官员绝无机会闻睹。
只完成部分攫取,内藤的“任务”并未结束。
1906年,他为了这些宝物再次来到奉天。
内藤这个“行走的四库全书”已让赵尔巽刮目,加上他慷慨行贿,又撬开了故宫大门。
他抄录和拍摄了《蒙古源流》满文部分、《西域同文志》、满文 《长白山图》和《盛京全图》等。
他回日本后,发表了《奉天宫殿中所见到的图书》,首次披露了沈阳故宫的秘籍。
他还在1908年出版的《满洲写真帖》中,发表了部分沈阳故宫照片。
其中,《满文老档》、《汉文旧档》之名,是他自己给起的叫法。
《满文老档》旧只分“无圈点档”与“加圈点档”;《汉文旧档》只称 “旧档案一匣”。
也许因首次公开,内藤的叫法竟被各界接受并约定成俗地通用了。
日本拿到《蒙古源流》或没找到要找的,可仍在“间岛”不停地做动作,这是后话。
1907年,内藤终于跨入帝大,成为史学科东洋史学第一讲座讲授。
一个史学泰斗级人物何以如此呢?
日本吓人的情报观
晚清目不暇接的动荡是历史的悲剧。
动荡与落后给那些惦记她的列强以机会,内藤抱定日本“将降有大命”,侵浸自构的救世理想中。
他到游历中国竟曾叹:“故国荒凉如此,实令人无限痛惜。”
这付上帝的视角多少让人毛骨悚然。
辛亥改朝换代,日本认为《满文老档》可能会被中国用来修清史,日本应抢先看到。
外务省就派内藤湖南、富冈谦藏、羽田亨等学者到奉天寻找机会准备下手。
日本的情报观是国人陌生的“立体”,从抽象意识到具象的武器、地图等无所不及。
恐怖的是,他们竟然想领先在对手行动之前。
1912年2月,兵荒马乱中内藤又来到奉天。
此次,崇谟阁中的《满文老档》是狙击目标,
沈阳故宫大清门里翔凤阁收藏着汉满蒙回藏五文字的《五体清文鉴》,
翔凤阁往最里面就是崇谟阁,《满文老档》就放在那儿。
崇谟阁《满文老档》(现存辽档案馆),是乾隆43年(1778)照原档(现存台湾)精抄恭送盛京的。
内藤在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工作情形。
在奉天他们先从照相馆里请了两个工人,又雇个东亚同文书院的毕业生做助手,
东亚同文书院,也是日本设在中国的七大情报机构之一。
内藤与年轻的羽田亨,五个人组成了一个摄影小组。
他们在存放《满文老档》的崇谟阁前面做了一个暗室,
内藤把《老档》按序一卷卷运出来,两个照相工和同文书院毕业生三人负责逐张拍照。
暗室里,羽田亨对拍出来的照片不断冲洗。
高效的流水作业,拍完片内藤还要对照原文再作一次遗漏的补拍。
内藤湖南光天化日下掠抢清室私产,日记里还自鸣得意。
这些照片现在仍保存在日京都大学和东京大学图书馆里。
当时,对清皇室子孙来说,老祖宗的《老档》写的是啥没人知道。
可日本人却入宫中不吃饭去抢拍,大概应是个宝贝,于是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就在他们出去买回不够用的胶卷,抢拍了《五体清文鉴》后,
想接着再拍《满洲实录》(清称“太祖实录战图”)时,
故宫相关人员说啥也不让再拍了。
内藤虽自谓学术上仰慕华夏,政治上却是赤裸裸的侵略论调。
他抛出的“中国蚯蚓论”:“一段身子给切断了,其他部分没有感觉”。
这是为军国主义提供的中国可蚕食理论。
美国有历史学家评价内藤:狭隘的民族主义,理解不了中国对侵略的反抗。
参考文献:《内藤湖南研究》,《从汉学到中国学——近代日本的中国研究》、《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内藤湖南汉文诗唱酬墨迹辑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