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军马场是一处草原,隶属于甘肃山丹县。因历史上专用于饲养、放牧军用马匹,故名“军马场”。二叔家就在山丹军马场。
我不知道二叔何以在那个年代辗转到了山丹军马场,并放弃了农民的身份,成为一个牧民。想必,细究起来,也是一个“闯关东”、“走西口”式的传奇流浪故事,在我少年的悠闲时光中,我多次用想象构建、填充这一故事的框架与细节。但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求证过,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二叔,究竟是怎样的机缘让他离开故土。直到后来,这些少年的心思在岁月中化为虚无。
我去过军马场两次。
第一次的情形,因太过久远,加之童年的我实在懵懂,大部已经消散,只记得我幼小的身躯窝在一辆破旧的乡村公共汽车上,在颠簸的公路上,跨过辽远的戈壁。
如同风暴中的扁舟一样的颠簸,夹杂戈壁滩中的荒凉与无聊,使我此后对那一段路程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然对走二叔家这件事情心有余悸。
直到成年以后,我才有勇气重走“山丹路”。不过,路已经修整过,平坦的道路上,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就跨越了童年的意识中难以企及的远方。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一种辽远感挥之不去。
这种辽远感主要来自西北的地理环境。在西北,大自然的统治者,是大片的戈壁与荒漠,人居点就像荒漠之中的一个个孤岛,依靠窄窄的长途公路连接起来,往往相隔数百公里。行进其间,人会自然而生出一种置身浩瀚大自然的渺小感,以及一种被文明社会放逐的孤独感。但这种感觉不同于在山区或者高原,在山区或高原中行进,人的身心实际上一直处于一种参与状态中,那些连绵起伏的山与突兀出现的水会吸引你参与其中,你会去想象山的尽头、水的彼端会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世界,你会想去了解哪些山与水。在山水之间行走,这种参与感时时会调动起你的兴趣,驱散与文明世界疏离的孤独感。
但在西北不一样。那些戈壁与荒漠,一直延伸至地平线之外,一直延伸至公路的尽头,使你产生这样一种错觉,这就是整个世界,此外无他。而且,就戈壁本身而言,没有形态的变化与颜色的差异,在视野里,后一刻与前一刻没有任何不同,荒寂与枯燥更不会调动起任何参与感与亲近心。你只能将自己的身心蛰伏起来,令自己的意识陷入麻木状态,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地平线之外的空虚。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并没有那么久,你到达目的地,你眼中的世界终于有了些许不同,远远的天边有了稀拉的凸起,那是低矮的土房,你才将身心与意识唤醒。在这文明与荒芜的切换中,身心的蛰伏与意识的萌动之间,一次时空的跨越就此完成,辽远感就此形成。
挟着这种辽远感,我踏上了再次去二叔家的路途。
我是在公历的8月份去的。这个时节,在许多地方依然意味着酷暑,但在山丹军马场,8月份足以让人感受到阵阵冷意,有必要在夜间盖上厚厚的棉被;若是在阴雨天,冷意浸入骨子里,就非一身毛衣甚或棉衣不足以抵御了。
山丹军马场是一片夹在两山之中的草原。两山一为祁连山,一为焉支山。中学历史课本中讲到汉武帝驱逐匈奴一段历史时,引用了一首据称是匈奴人的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此歌谣所指之处,就是此地。自清代始此处成为一处专门养殖军用马匹的地方,这一传统一直被延续到当代。
当前,骑兵的战略意义已经所剩无几,政府对于军马的需求也大大缩减,军马场也就慢慢褪去了军事色彩,逐渐转向民用、商用,其中,作为影视基地被认为是一个可行的发展方向,令当地人颇为自豪的一件事是,老版《西游记》中天马奔腾的一幕即是在军马场取景的。
到达二叔家天已垂暮,在昏暗的天光下,原本矮小的土房更显低矮,似乎要没入黄昏的草原上逐渐升腾起来的一层薄薄的雾霭中。在薄雾深处,依稀可见有马散落其间,或立或卧,安静地享受向晚的闲适。更远更深处已没入大山的阴影中,茫茫不见。
第二天是个晴天,这便不错。晴好的日子里,山丹军马场有一种别致而独特的美。西方美学家将美分为优美与壮美两种,前者偏向阴柔婉约,后者偏向雄壮威武,各有可玩味之处。山丹军马场即兼有优美与壮美两种风致。草原本饶有柔美婉约的情趣。青的草在风中俯仰低昂,向天际自然延伸,渐远渐无穷。细密的绿草宛如一张绿毯,将大地塑造成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日光明媚亮堂,将隐在草间的溪流勾勒为一条条或宽或窄的光带,细密的绿毯被分割成不规则的条块。溪流并不宽广,深也仅能淹没马蹄,往往有马在溪流边徘徊,或饮水,或交配,或嬉闹,或只是安静地凝视、谛听。草原静极,微风掠过时的吸吸的呼吸,溪流之中的蛙鸣,一两声马嘶,间或越过的飞鸟在天际发出的啼鸣,这就构成了草原全部的声音。
但这只是山丹军马场的一面。山丹军马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南北夹峙的两山,截断了原本可以无限延伸的婉约之美,在草的尽处粗暴地横亘起凌厉与霸道的雄伟。这山不同于江南的山,平缓而圆润;也不同于那种连绵的山脉,高与矮、险峻与平缓会有层层递进之意,由此形成视觉上的过渡。这山是突兀的,猛然间从地平线上升起,线条粗犷而生硬,充满力量感与苍劲感。
不过大山与草原的交错而生的优美与壮美的共存仅见于晴好的日子,若乌云压顶、天雨欲来,那又是另一番感觉。当乌云遮蔽天光,大山与乌云的边界消失,如同黝黑的大山直插入天际,那种力量感与压迫感也会被无限放大。当时,乌黑的云弥漫两山之间,在天空中罩上了一层黑幕;两山峻高,与天空中的乌云接在一处,形似要倾倒下来。人在其间,如进入一块封闭的天地,人之渺小感、自然之雄伟感,人面对自然之无力感,一并袭来。当此之时,所谓优美不复存在,只剩下大自然所呈现出的伟岸与力量。
一场暴雨过后,军马场恢复了平静。二哥说,雨后的草原最适合采摘新出的野蘑菇。但我们并不想参与这样的活动,只是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游荡。我想骑着摩托车去草原的尽头看一看山间的景致,因为听二哥说那里峡谷飞涧,又是另一番绝美的景致。而当时的我不仅从来没有见识过峡谷,更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任何一座山,山于我而言尚是一个颇神秘的存在,或许这就是解惑、祛魅的时机。但二哥说,看上去并不远的路途实则很远,摩托车肯定无法骑到,我只好作罢。
军马场之行很快结束。草原实际上也跟戈壁、荒漠一样,最初的新奇感之后,无聊感就会渐渐生起。要长久地保持兴致,需要依赖变化,时事莫不如此。而草原的变化,只能由季节来提供。二叔说,如果在五六月份,军马场会长出大片的油菜花;若在晚秋时节,草原渐趋枯黄之际,祁连山、焉支山的山顶会被白雪覆盖,形成山顶的雪峰。这些,只能靠我的想象去脑补了。
二哥是个绘画爱好者。他家墙上大大小小地粘贴着他的画作,其中有几幅描绘的是冬季军马场的生活。画中,草原被雪覆盖,牧马人临时搭建的帐篷在寒风中颤抖,寒风的凌厉用几个黑色线条表现出来;一个牧马人,穿着厚厚的皮袄,用力牵住一匹似要暴走的马,马扭着头,看向远方,远方的尽头,是黢黑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