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9年，寒冬，清晨。

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让整个天地变成了白色的世界。风雪交加，冰寒彻骨，路上看不到人影，唯有一串长长的马蹄印，从官道延伸到了一座林间的破庙前。

众人簇拥着一名中等身材的汉子，在庙前翻身下马。有人正准备敲门，却被汉子挥手止住了。因为他透过窗户看到，庙里的破床上，正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中年汉子悄悄推门进去，看到案台上撩着一叠纸，纸上写着娟秀的文字。拿过来一瞧，竟然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虽然没有写完，仍让中年汉子读得点头微笑，口齿生香。过了一会儿，中年汉子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衣，慢慢盖在年轻人的身上，接着默默退到外面，轻轻地关上了庙门。

这一幕，都被隔壁的一个老和尚看得清清楚楚。

年轻人第一次见到中年汉子，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当时，他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按规矩拜见了录用他的考官。这个考官跟老和尚口中描述的中年人长相完全一样，双方一见如故，却彼此心照不宣。

六年后，中年汉子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年轻书生听说后，千里迢迢赶赴京城，费劲周折，才进入了死牢。因为屡遭酷刑，中年汉子面额焦烂，体无完肤，膝盖以下的筋骨都腐烂脱落了。年轻人见了，跪倒在地，抱着中年汉子痛哭流涕。中年汉子已经没有办法睁开眼睛，但还是通过声音，认出了年轻人。此刻，他无限感慨，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厉声痛斥”。

“给我滚！”

年轻人不走，仍然跪地哭泣。

“再不滚，老子亲手扑杀你！”

说完，中年汉子摸着地上的铁链，做出要击打的姿态。年轻人什么也没说，悄悄起身，含着泪走了。

二十年后，扬州，深夜。

一场温润的雨水浇绿了柳絮，浇开了百花，江南，已经是花开遍地，草长莺飞。但此刻的扬州城，却愁云惨淡，黑风盖顶。城外的篝火堆，一处又一处，绕城无数遍。站在城头举目四望，城外营寨如云，处处是刀光剑影。

此刻却异常宁静，战马没有嘶鸣，喊杀声没有出现，就连白天一直吼叫的大炮，暂时也停歇了。

一个面黑如墨的官员走在城头，步履如常，神色自若，眼睛却烁烁有光。他深知，此刻的宁静，极为反常，或许，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也是死亡前的凋零。

而他，对于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这是一座孤城，且敌众我寡，一旦被围，有死无生。作为朝廷重臣，他自愿督师一线，在江北苦撑了两年，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依然挡不住八旗兵前进的脚步。扬州，虽然薄弱了一点，但也是江北最后一道防线。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毫无指望，成仁尚有决心！

巡视完毕，黑脸官员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华美貂裘，披在了一个守城的年轻士兵身上。

一道白色闪电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刹那间，万炮开火，轰塌了一片片城墙。无数挥舞着马刀的八旗骑兵，冲进了扬州城。那一刻，地动山摇，刀光剑影之下，处处是腥风血雨。

自杀未遂的黑脸官员，被绑缚八旗帅营。八旗主帅多铎下令赐座赐酒，言语之间对黑脸官员甚是谦恭，亲自替他松绑后，见他身上被雨打湿，还准备脱下自己的衣裳，给他御寒。

但黑脸官员挥手拒绝了，他挺直脊背，傲然站立，不下跪，不作揖，也不说一句话。

多铎看到了他脸上的决绝，也不再虚情假意，挥挥手，让亲兵推了出去。

临出门的那一刻，黑脸官员回了一下头，烁烁目光中，有凌然的决心，不屈的傲气，还有一丝小小的感激。

是的，感激多铎的成全，他得以杀身成仁，以死报国。

此生已无留恋，头断之后，惟愿在杜鹃啼血声中魂兮归来，再见一次当年那一位故人的忠魂！

“蠢才，国家糜烂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年纪轻轻，不想着为国家分忧，却昧于个人恩义，冒死前来，他日国家有难，谁来支撑？还不滚？好吧，与其等着被人告发，因我的罪行而株连你，还不如老子动手。再不滚，老子亲手扑杀你！”

那位故人，已经死去了二十年。但他当年在死牢里这一段话，仍然时刻浮现在黑脸官员的眼前。那位故人用自己的行动，阐述了知遇之恩的高风亮节，也揭示了矢志报国的忠肝义胆，二十年来，无数个时刻，总可以让黑脸官员热泪盈眶，勇往直前——为了心中的夙愿，虽九死而不悔。

吾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

予之精魂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

垂节义于千龄。

当年在死牢里的那一滴眼泪，含在眼眶中二十年了，现在，终于可以落下。

故人就是当年的中年汉子，名叫左光斗。黑脸官员就是当年破庙里的年轻书生，扬州城破，他以身殉国，从此，史可法三个字，流传千古，成为了忠义象征和不屈之魂。

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最好的教育不在于千言万语，也不在于歇斯底里，而是言行一致，以身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