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万物伊始】
搜索我的记忆里,我很想找到我第一次意识到月亮是月亮是什么时候。
一开始我从脑子里抽出来的画面是我八九岁的时候,那时我的家已经从村里面搬到了村外两里地远的鱼塘边上。吃过晚饭从灶火(厨房)经过院子去堂屋的时候,总会有月亮有月光静静的守候着你。
心里感觉这画面不是最早的,却一时又想不起来更早的记忆。
一直到了晚上,我在屋子里读文章的时候,倏忽一下子想起来一个画面。这画面,更早,在我六岁之前。六岁前,我家住在村子里,六岁后住在村外鱼塘边。
住在村里的房子是三间瓦房,坐东朝西。上世纪90年代,电视机对于我们那里的农村并不十分普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夜晚,出去串门和小孩子成群结队疯玩成了当时流行的夜生活。
一天晚上,我与发小们疯玩后散伙回家。月亮亮堂堂的,连地上掉落的小树枝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只管走着,穿过我家房子右后面一片稀疏的杨树林。月亮在我背后,我追着自己的影子。小伙伴们走远了的喊叫声穿过月光到达我耳畔,我也大声叫喊回应。
我的喊声刚落下,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在我背后传来,“没想到你人小,声音可不小啊!”不用回头,我听的出来这人是同村我远房的一个伯伯。
伯伯叫住我说,小妮儿你来帮我看看,你们小孩儿眼睛好,看东西清楚,你看看这月亮上面的黑影是什么?是不是有一棵树?是不是树下有个人在那里坐着捣药哩?伯伯一边说,一边指着又大又圆停在杨树梢上的月亮。
我站到一个砖头堆上,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使劲看。我看到月亮上偏右一点有一块儿黑色的阴影,中间偏左是影影绰绰的灰色阴影,一团一团,并没有跟伯伯说的一棵树或者一个捣药人很相似。我想看的更仔细些,确认到底那些黑影像不像伯伯说的那样,我使劲儿看,可是却越看越模糊了。
我形容不出来我看到的月亮上黑黑的东西,说不出来它们像什么不像什么,也看的不是十分真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伯伯。
伯伯看我只看不说,就问,能看清楚吗?今天要是看不清楚那就是看不清楚了,今天八月十五,这月亮是今年最大最亮的了。
我说,看不太清,好像看不见有人在捣药,那边的有点像是一棵树,仔细看看又瞅不清了。
伯伯笑笑说,没事儿,看不清就算了,月亮离咱们太远了,估计也是它故意不让咱们看清楚它呢!快半夜了,赶紧回家睡觉去吧!转身,伯伯就走了。
我还站在砖头堆上,对着八月十五的月亮,对着披满月光的村庄,对着夜空里零星传来一两声的鸟叫,有许多树枝划过我的视线,分割的夜空也分割了那一块儿大的我拿不住的月亮。我痴痴的看着月亮,它安安静静的散发着清朗的光辉,好像是清秀亲和的面容在春风里微笑着。我也对它微笑着。
我想,从那时,我第一次认识月亮。
【贰,从来不二】
我家搬到村外鱼塘边住以后,我最不想经历的事情就是天黑之后从村里面一个人回家。
那段一里多长的路,在我一个人走的时候一下子就变成十几里长了,总是也走不完。
住在鱼塘边,家里开了小小的养鸡场。春天时候养的是毛茸茸的小鸡仔,跟小婴儿一样,小鸡仔也要定期打预防针。初春时候,爸妈趁夜晚有空闲时间,给小鸡仔打预防针。忙活到晚上十点钟,疫苗剩的只够用一二十只小鸡的时候,还有百十只小鸡仔没有打针,然而拿回来的疫苗已经用完了。备用的疫苗,是冷藏在住在村子中心开诊所的我叔叔家冰柜里。那时候冰箱冰柜,在农村也是少有的。
我妈便拿了手电筒递给我,说,去到你叔家拿四支疫苗回来,是昨天你爸放进去的疫苗。我心里很怕,很怕我一个人走夜路。可是,这件事只有我去最节省时间。爸妈还要接着把剩下的一点疫苗抓紧时间打了,我去拿回来刚好接着用。
反抗也是无理的,因为只有我在闲着。我去,是最合适的办法了。我接了手电筒,心里胆怯着出发了。
走在我家房子周边的时候,还是不怕的,因为能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我走着,给自己唱着歌,说着话,转移注意力。远离房子后,心里开始打鼓,越想越怕越走越快,然后就跑起来然后就大声喊起来。在月光下,跑着喊着,进了村子。往村里去的时候,心里没那么怕,因为进了村会在路上遇见人,村里人有都是熟人亲人,就不怕了。
最怕的是出村子。走在那条长路上,前后都是空荡荡静悄悄,月光朦朦胧胧,飘飘缈缈,笼罩着空旷的田野和我脚下的路,还有我。手电筒的光芒也被淡化了。世界只剩下背后村里远远的狗叫声,和自己脚步踢踏踢踏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回音,像是两个人在走。
这时候,一定一定不能回头。不是因为回头会看到什么吓人的,而是因为一旦回头了一次,接下来就会不停地回头不停地怀疑,一旦回头了一次便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了。就像河堤决了一个口,用不了多久,洪水就会冲垮整个河堤。一旦回了一次头,内心的防线也就被打垮了。这时候,我就反复告诫自己,没什么的,那个声音只是自己脚步的回音;不要回头,不能回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就快到家了。
这时候,也一定一定不能跑起来。不是因为跑不动或者太累人,而且因为一旦跑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就越跑越快越跑越慌,甚至会把自己吓得哇哇大叫。跑起来,就会莫名觉得自己被追赶,就会不自觉让自己跑快点再快点再再快点,快跑!快跑!!快跑!!!风和黑夜都向自己涌来,无法逃脱。这时候,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没什么事情,不着急不害怕,勇敢的,慢慢走;这时候,我就会不停地用指甲不停地划自己的指肚,越划越用力,越划越快速,停不下来。
等我走到我家院墙外的时候,我就放松了许多。因为这时,院子里的狗已经听到我的脚步声,跟我打招呼了。听见它的声音,我心里一下子安稳许多。我会抬头看看月亮,它还是静谧地亲和地带着笑容地看着我。
有时候走夜路,我会仰着头看着月亮走。路都是熟悉无比的路,不用看也知道何时抬脚何时转弯。看着月亮,我会进入遐想的世界,我会忘了我正在一个人走在黑夜里,我会以为我是走在光明里,至少,我是朝着光明走去。
【叁,散落天涯】
回想有月亮的画面的时候,其实最先想到的,是十八岁的元宵节那一晚的月光。
因为补课,正月初十学校便开课了。正月十五那天晚自习下课铃刚一响过,整栋教学楼的电突然就停了。顿时,教室里沸腾了:口哨声,尖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喧闹中,一个声音叫我,说教室门口有人找我。
我心里好奇着走出去,原来是去年期末考试时认识的高我一届的一个男生。怯怯地,带我到教学楼前那一排细细的香樟树旁说话。
校园里,月光溶溶,透亮如水般泻下,朦胧了整个初春料峭的园子。纤巧的香樟树下,我抬起头,看到了男孩儿精致有型的眉毛:整齐又浓密,像两把锋利的宝剑高傲地横在额下;虽然月光苍茫,但我完全肯定他那两道剑眉有着最纯粹的黑色,它们让那张脸庞显得轮廓有致且充满内涵与温润气质。这是我喜欢的眉形。透过迷离的月光,他的眼睛明亮如湖水,闪着光又带着水汽,还有一种遥远的气息,加上零星的微微凌乱的胡须,我忽然知道了什么是迷人。
月光下,他扶着一棵高挑的香樟树有些紧张的告诉我,他是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来找我的。因为他觉得,如果不来找我,这辈子就会永远的错过。而他,真的舍不得错过。
我们是因为上次期末考试时我无聊在桌子上胡乱写字认识的,当时互相留了名字班级。
借着梦幻虚无的月光,他匆匆问了几句刚刚开学情况如何的话,临走时,他给我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是从笔记本子上撕下来的带有卡通图案的纸。他说这是他给我写的信,他等我的回复。末了,他走了又回头指了指我手里捏着的那张纸,补充了一句话,说,你也可以把它扔了,就当我没有来过。
我当然回信了。
不然怎么会有后来他被他女朋友和女朋友室友骂花心,贱人。不然怎么会有他女朋友偷偷去我教室外面问哪个是我,被同学奇怪呢。不然怎么会有他和他女朋友一起不声不息的转学。不然怎么会有我之后三年都不提任何跟他有相似的字词。
其实他的信,只是告诉我,想做个朋友,觉得我那么孤僻冷漠,内心太沉重了,这样不好。那时的我臃肿又难看,唯一有的就是因为沉默因为独来独往的一点点酷酷的风格。那时的我完全不是他那有点漂亮又比我瘦又学习好的女朋友的对手,而且我也只是珍惜这唯一个忽然跳出来要跟我做朋友的人,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我大学,我毕业,我工作,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一晚的月光溶溶,香樟细细。
月光之下,我只愿记得青春里,你美好的一面。也愿此后的人生里,你所有的月光下都有美好与你相伴。
【肆,肆意妄为也是真】
席慕蓉有一首诗,《乡愁》里写道,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每每读这一句,我总觉她写尽了我记忆里所有的干净的月光的模样。她的月光下的世界,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世界都渺远都触不可及又无处不在。
我打开记忆的盒子,在过去长长的年岁里,捞出这几片依然明亮着的月光,在我身边的月光下,轻轻拂去上面岁月留下的风尘,摇一摇,我看见里面的世界还在流动着。我看见那些月光还带着当初的笑容,一如你现在抬头望月时不自觉的笑容晕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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