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没想到,张永新之后居然没有采取措施,而且似乎甚至连长指导员也不知道这事,集合点名时从未提起过。三天过去了,赵小军除了上厕所,每天都在床上挺尸,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吴论和沈原轮流从食堂给他打过来。说是得了抑郁症,饭却吃得一粒不剩,但张永新并没有拿这点质问他,而是把他当成了空气。闲得赵小军每天躺在床上喊麦:“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他是个天,这力量他是个钢,比铁他还要硬,比钢他还要强……”一等张永新出门,他马上跳下床活动腿脚。沈原问他睡得爽不爽,赵小军说,这是他头一次知道,睡觉也他妈是件苦差事。
吴论说:“那咱俩换换,你每天跟着变态开小灶,保证你浑身酸爽。”
赵小军说:“那还是算了,哥宁愿睡到浑身肌肉萎缩,也不愿跟变态独处一分钟。”
小灶开到第十天,吴论一直期待的队列会操终于开始。
这天下午太阳出奇得毒,新兵刚刚站了一分钟,纷纷满头大汗。吴论知道,越是这种操蛋天气,连队的干部越是会想着法儿地折腾人。果不其然,会操开始之前,连长先是简短地布置完任务,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文件,开始念最近战区、集团军关于安全工作的十项规定八条指示五项要求四个重点十三个工作步骤,念了足足四十分钟后,又开始传达最近三个月的事故通报,车祸、酒驾、枪支走火、误服毒药等等等等,传达完之后,所有人的身体都像散了架,这时董连长终于说:“按计划进行吧。”
新兵连一共三个排九个班,每个排抽出十个人出来表演队列行进基本动作。吴论这一队由王松指挥,按顺序,一二三排依次出列,一排走队列的时候,王松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张永新和吴论。张永新仍然是一座坚如磐石的雕像,吴论也站得笔直,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向后转!跑步走!”一排长下了口令,该二排上了。
吴论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王松大声喊着口令,把队列带到了场地中央。
“全体都有!整理军容!”
整理军容是队列会操最开始的动作,其实上场前大家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走个形式。
“我操!”队列里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声。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连长朝队列一指:“第三名,怎么回事?”
所有人顺着董振俊手指的方向看去,哄然大笑。只见吴论的帽子直接扣在了耳朵下面,眼睛已经完全遮住了,看起来像个弱智。
王松脸色铁青,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哪儿不对,吴论的帽子明显大了三号,可这小子在下面的时候故意把帽子向后别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第三名,调整一下!”
“是!”吴论故意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是”字完全破了音。接着他把帽子往上一拔,活活变成一顶厨师帽。
队列里的笑声更加猛烈,笑的最欢的是沈原,那顶大帽子是他的,全连独一号。
王松没办法,只能继续:“停止间转法!向右转!”
吴论猛地转了过来,动作标准,靠脚有力,重心极稳,跟六班周明明的脸贴在了一起,他故意把动作做得很大,以致周明明转过来时鼻子正好贴到了他的嘴唇上,吓得周明明后退一大步,后面的六个人都撞在了一起,队列全部散掉了。
“第三名,向他妈右转!”王松忍不住飙了脏话。
“是!”吴论又猛地一转,这次没站稳,直接靠在了前面的人身上,这下十个人除了吴论之外,全部是东歪西倒,溃不成军。
王松都快哭出来了,沈原笑出了眼泪,张永新一直盯着董振俊,只要连长一松口,他立马会把吴论拉下来。但董振俊只是轻轻挑了挑眉毛,对手足无措的王松说:“继续。”
王松好不容易把队列整齐,花了0.1秒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完成停止间转法,直接下了口令:“齐步走!”
吴论的右手和右脚一齐伸了过去,仿佛赵小军附体。
“吴论,出列!”张永新喊道。
吴论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顺拐着往前走,虽然是顺拐,但动作还是很标准,像一个上错了程序的机器人,观感反而比赵小军的流氓醉步更胜一筹。
“我操,吴卵这个逼有毒啊。”沈原心下暗道,只恨赵小军在房间挺尸,没人可以交流。
“出列!”张永新又喊道,声音震得每个人鼓膜发痒。这五分钟算得上是他从军以来未曾遭受过的耻辱。
“立定!”王松终于下了口令。所有人都看着吴论,不知道他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这时王松说了句:“第三名,出列吧。”声音很疲惫,已完全不是个指挥员的语气。
“是!”吴论“啪”地立正,提臂,跃起,跑回了台下,张永新一把拦住了他:“我刚才叫你出列,你耳朵聋了吗?”
“没聋啊,不过队列条令规定,指挥员未下达口令,不许做出任何多余动作,在队列里我只能听指挥员的。”
张永新怔住了,攥紧了拳头。吴论等的就是这个,胸膛高挺,等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下张永新这一拳。
“好,好,你牛逼。”张永新说道:“四班的都听好了,一会儿会操结束都原地待命!”
被吴论这么一折腾,所有人都没了观看队列会操的兴致,新兵们仿佛过了节似的,坐姿也不像之前那么端正了,仿佛新兵连出了这么个奇葩,大家都有了理由偷懒似的。王松全程红着脸完成了指挥,灰溜溜地带着9个人跑了下去。接着上来的三排长贺松年,似乎也觉得没有认真比下去的必要了。跑过去跟董振俊咬耳朵:“连长,咱还继续吗?”
“废什么话!”董振俊大眼圆睁。
于是三排的人不过不失、心不在焉地走完了队列。
四班全体新兵,除了赵小军,全都直挺挺地站在操场上,西斜的太阳一寸一寸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其他班的早已散了,整个操场空空荡荡,但那久违的哄堂大笑仍然留下些许余韵,这些新兵蛋子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
吴论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张永新完全失去控制,最好能按捺不住脾气给自己两巴掌,这样他就没有回头路了。早在进新兵连的第一天,他就特别注意到指导员的一句话,文明带兵的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对新兵施以体罚,后来又听说,有一年师政委来新兵连检查,让新兵填写问卷,其中有一题“班长有没有对你实施过体罚?”有个新兵详细写了班长揍他的来龙去脉,足足写了两千多字,结果是,新兵受到了师政委的表扬,班长被当场撤掉。
“打吧,赶紧上手。”吴论有点急不可耐了,而张永新虽然一直盯着他,脸色却恢复了平静,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讲评一下下午的队列会操情况。”张永新终于开口了:“沈原,坐姿不标准,趁乱偷懒,还在会操之前偷偷换了吴论的帽子,轻装一万米,其他8个人,或多或少都在下面笑,严重破坏了队列纪律和集会秩序,轻装一万米。另外,吴论已经是我从你们中间挑出来的尖子,他走成这副球样子,主要是你们不争气,另外加两百个俯卧撑,变速跑三千米。吴论……”张永新顿了顿:“你这段时间加班加点训练非常辛苦,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太满意,但你非常注意维护队列纪律,你不用跑,原地休息,站着、坐着、躺着都行,怎么舒服怎么来。”
“什么?”吴论叫道:“明明是我恶作剧,凭什么让他们受罚?”
“理由我都说清楚了嘛,你好好休息。”张永新说:“你们嘛,肚子里不要有怨气,为了公平,我陪你们玩儿。但你们一定要跟上我,但凡是前半程掉队的,再罚一个一万米。听到了没有?”
队列里没人说话。
“我再问一遍,要是再不回答再加一个一万米,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沈原听到“一万米”的时候已是眼前一黑,后面的俯卧撑和变速跑更是差点让他站不稳。但此时张永新已经下口令跑步走了。9个人向夕阳的方向跑去,留下了吴论。
吴论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充血,以前看章回体小说的时候,好汉路见不平时总会有一个描写:“目眦尽裂”。他终于明白了这句成语的意思,此时他眼角的肌肉开始痉挛了。
很多年之后,吴论还是会时常想起这个下午,他自以为戏弄了张永新,戏弄了连长指导员,戏弄了所有让他难受的人,到头来戏弄的还是自己。一分钟后他向着夕阳的方向疾奔,追上了队伍,陪着其他人完成了这一变相体罚。在一万米的终点,除了张永新之外所有人都吐了,而张永新就让他们原地做俯卧撑,在被呕吐物弄得一片狼藉的操场上,闻着自己和别人肚子里的酸水上上下下,接下来的变速跑,每个人又吐了一次,他们歇了很久很久才有力气向营房走去。张永新说,吴论,我没罚你,你帮个忙,把吐的这些都扫干净吧。他也不再回答,回去之后默默拿了笤帚和簸箕回到操场,再体会一遍自己给战友们造的孽,那一刻,他心里的仇恨到了极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