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从敦煌到拉萨(寻找西藏的感觉~大昭寺前的沉思~我这样告别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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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西藏的感觉

  我从南山下来,融进了拉萨城中。

在江苏路一个店铺前,我站了下来,看行走的人和疾驰的车。我在山上的失落慢慢退去,愉悦的心情在脸上绽放。

一个人和一座城,就这么简单地交融在一起。

  那天是第48个国庆日,拉萨比平时多了几分喜庆的气息,街面上有彩旗飘扬,几座楼房上还挂了彩色标语。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看到大多数商店和酒店都是四川人开的,到处听到的也是四川话,让人不由疑惑,是不是到了四川。

  这是我走进拉萨后,最明显的感觉。

我在一个小商店买了一盒烟,其实我并不需要烟,这样做只是想找个借口,和老板聊聊天。

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四川人,来自广元。他的身材太单薄了,精瘦精瘦的,让人总担心会经受不住拉萨的风。

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他,他笑一笑说:“这没啥子奇怪的,四川人多,离拉萨近,所以来得也多嘛。”

  我不认为这是理由,四川的人是多,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可哪个城市有拉萨这样多的四川人呢。

  我又问:“是不是因为这里钱好挣?”

  他说:“好挣个啥子,一天到晚,吃不饱氧气,累惨了。”

我本来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发现他并没有聊天的意思,便走了出来。

其实回答这个问题很简单,当我看见一个四川女人怀里抱着小孩,肩上扛着大包小包,行走在拉萨街上时,我就明白了。因为四川人能吃苦,因为四川的麻辣火锅辣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站在拉萨街上,思考四川人的问题,感觉有些奇怪。可我无法回避。

  我有些饿了,但不想走进川菜馆,如果吃川菜,去四川就行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可我找来找去,除了川菜还是川菜,最终只好走进青年路一家四川人开的饺子馆。

  我要了半斤饺子,吃到一半时,来了两位藏族小伙子,他们高高大大的,腰间各佩着一把腰刀,甚是威武。他们一下就吸引了我,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说,他们太西藏了。我让老板娘当翻译提出和他们照张相,他们说照相可以,要给每人五元钱。

  我不是舍不得钱,但这个要求确实让我一下没有了照相的兴趣。

  我就那样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他们的形象和衣着告诉我,我身处西藏。这一点太重要了,我必须从四川人的氛围里走出来,去寻找西藏的感觉。

我来到布达拉宫广场,坐下来歇息。高达13层的布达拉宫,就耸立在面前,我又一次举起了相机。

来到拉萨已好几天了,我几乎每天要来这里等待好天气,寻找好角度,拍摄它的雄伟,表达它的壮丽。

  在内地,我曾不止一次望着摄影师们镜头里的布达拉宫兴叹,盼望有一天能亲眼目睹它的真身。现在我终于和它见面了,必须尽可能多地拍摄它的正面和侧面。

  一对西方老人从布达拉宫走了下来,男人身材适中,女人则有些发胖。他们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肩并肩走着,甚是恩爱。他们来到广场,在离我百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住,突然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们是触景生情,忽然找回了已逝的青春,还是突发激情,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想,就想在这座惊世建筑前留个纪念。也许他们参观布达拉宫时太激动了,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心情。也许他们早就有个约定,一旦有生之年来到布达拉宫前,就一定要相拥在一起。

  他们向我走来,示意我拍照。我让他们摆出各种姿势,一连拍了好几张。这是我做的最愉快的一件事,我拍下的不仅仅是几张照片,还记录了一种人生态度。

  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布达拉宫广场始终是人山人海的。来了才知道,人并不多,广场显得很空旷。我重新坐下来,看单个的游人,看三三两两的游人,看一群一群的游人。他们烘托出的愉快气氛,让我的孤独感慢慢消失。

  这时,又有人来找我照相。我突然发觉自己再不能在这里坐了,再坐下去就成义务摄影师了。于是背起照相机,来到著名的八廓街。

  八廓街真是好风景,一条条哈达露天挂着,在风中轻轻舞动,展示吉祥和祝福。一位外国姑娘脖子上已挂了十几条,还在不知疲倦地认真挑。

  一个个藏族姑娘把一串串绿松石项链挂在脖颈上、提在手上,见到游客就兜售。我本来不想买的,可一位姑娘一直跟在我身后不断游说:“你买一条吧,回去送给爱人,或者情人都可以啊。”说完娇羞地一笑。姑娘20多岁的样子,看不出是不是已经结过婚了,情人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有些惊讶。

我答应买她的项链,她很高兴地给我挑选。她把挑出的项链挂在我脖子上,然后又去寻找新的顾客了。

她至少跟了我三四百米远,在这段距离里,我一直看着她耳坠摇曳,听着她配饰叮当。

此刻,她一转身,旋起一股风。我终于从她身上闻到了西藏的味道,从她身上感受到了西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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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昭寺前的沉思

  说实话,我是最不擅长思考的,一思考就会发现自己的浅薄。况且我还记得尼采说过的那句话,“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但在大昭寺前,我却禁不住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这座建于公元七世纪的宏伟建筑,土木结构,别具一格。主殿三层,内藏文成公主进藏时带来的释迦牟尼像。殿顶披金挂银,壮观辉煌。

  在宽大的寺门前,虔诚的朝圣者长长地伏下又起来,再伏下再起来。他们很认真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好像地老了、天荒了,也不会停止。

  他们身下是坚硬的青石,青石上已出现了一个个槽。那槽呈人形,已很深了,足以躺进去一个人。

  他们有的手上戴着厚厚的护垫,有的什么也没戴。没戴的赤着两只手,戴着的护垫也早已磨破了,手掌红红地裸露在外面。

  我就是在这时开始沉思的。我在想,他们这是为了什么呢?

  标准答案已经有人说过一千遍,但我总觉得那不是惟一的答案,也不一定绝对正确。

  车快进入拉萨时,沿路就看见了朝圣的人。他们有的赶着毛驴车,拉着行李。有的则没有赶车,找个伴,把行李背着,一步一磕头地走。赶车的不用管毛驴,它自己得得地走着,始终和主人保持一样的速度。而那做伴的,把行李背着,紧紧跟在朝圣者身后,寸步不离。

  朝圣者把身子直直地匍匐在地上,在手指触到的地方画一条线,然后再站起来,走到线上,再匍匐下去。他们用身体丈量着伸向拉萨漫长的路,每一次跪下——起来,起来——跪下,似乎都会滋生出新的希望。他们就是被这些希望牵引着。

  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已经这样走了很久。他们的力气已快耗尽了,每每伏于地上,总要停顿那么一两秒,乘机呼吸一点地气,积蓄新的力量。

  夜晚降临了,他们随便在路边一个什么地方停下来,冬天撑起帐篷,夏天什么也不用,就那么席地而卧。一觉醒来,天亮了,又继续上路。

  小轿车不断驶过,毛驴车不断走过,朝圣者不断跪过。他们常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

  我们在一个玛尼堆前停下来,无数石头堆起一座小山,七彩经幡在风中飘扬。石头无言,经幡却在絮絮叨叨,好像在为朝圣者祈祷。

有一个朝圣者正好走到这里,他堆一块石头,念一段经文。他说的什么,我们听不清楚,只觉那神态十万分虔诚。

我们一直等他祈祷完,才开始照相。他没有立即走,坐在旁边笑着看我们。

  我给他递了一支烟,正准备给他点,却发现他掏出了火镰石,我只好把打火机收起来。这是一种很原始的点火工具,一小块白硷石上放一撮艾,再用一块半厘米厚的铁片一擦,铁与石碰出的火花,就会把艾点燃。

  小时候,父亲就用这东西点烟,如今早不用了,没想到现在又在这里看见了。我很亲切地看着他打火,一下、两下、三下,火终于着了。

  我问他:“你从哪里来?”

  他说:“阿坝。”

  从四川到这里,好几千里。我吃惊地问:“你真从阿坝来,一直磕头到这里?”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先坐车到青海塔尔寺,再坐车到那曲,然后才开始磕头的。”

  我长出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大昭寺前朝圣的人很多,也可以说是越来越多。我往后退了退,站到著名的甥舅和盟碑附近。这时我看见一位藏族妇女跪下去的同时,身旁一个男人站了起来。我一惊,他不就是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人吗?

  我真有点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他的跟前,想和他打个招呼,和他再说几句话。可他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只管站起来又跪下。我犹豫着是否打招呼,这时那个中年妇女看了我一眼,我分辨不出她目光里是什么东西,只好惶惶地退到了原地。

  太阳照过来,殿顶金光闪闪。

  那个男人跪下去了,那个妇女站起来。那个妇女跪下去了,那个男人又站起来。他们和无数朝圣的人群汇聚成一股股潮流,汹涌澎湃。

  那一刻,我的沉思突然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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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样告别拉萨

  在拉萨逗留了几天,曾凡华和李健要走了。

        天还没亮,我就送他们去机场,眼睁睁看着他们登上飞机,把失落留给自己。

  我从机场出来,怅然若失。他们走了,我不知道该去何处。

  我们到西藏后,就由西藏军区接待,和拉萨兵站脱离了关系,也和同来的兵站部工作组脱离了关系。

  现在他们走了,我没有依托了。我是兰州军区的,和西藏军区没有隶属关系,再住下去就毫无道理了。所以我在去机场时就把行李带上了,返回后让司机把我放在了大昭寺。我在那里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来,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

  我也多么想坐飞机走啊!

  从格尔木出发前,我就想到了军官证的重要性。那时曾凡华和李健就已经决定到拉萨后要坐飞机返回北京。我当然也想和他们一起走,谁愿意在青藏线上走两遍啊。

  可是我没料到会走这么远,所以出发时连军官证也没带,而没有它就不能买机票,不能坐飞机了。

  我记得我的军官证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我向来放在那里的。我想打电话让同事寄来,可我的抽屉锁着。

  好心的李健看我一筹莫展,曾在格尔木安慰我说:“到西藏军区找他们办一个士兵证,也是可以的。”可到了西藏军区一提这事,说根本不行。

  我不能和他们一起走,曾凡华有些过意不去,他不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拉萨,却又爱莫能助。这一路走来,我和他已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他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还给我出主意说:“你去拉萨兵站,再和工作组一起返回。”

  其实我根本没想再去找他们,也不想继续添麻烦。因为我和他们也没有隶属关系,人家没有义务管我。这一点我在离开拉萨兵站时就想到了,所以向陪同我们的高宏元干事借了2000元钱,我想这笔钱足够返回兰州了。

  我走出宾馆,已没心思再转了,于是来到汽车站,一看第二天就有开往格尔木的卧铺班车,时间也很合适。可我到车上一看,心就凉了,那卧铺车破破烂烂的,我没有理由相信它的安全。

  我在汽车站门口足足坐了一个小时,乘班车返回的想法开始动摇。最后我考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拉萨兵站,我的理由是找高干事聊聊天。

  我在聊天的时候,将自己的难处泄露给了他。他也是个有心人,又把这事告诉了王玉杰副部长。王副部长令人感动地特意走过来说:“你住什么宾馆,赶快把行李拿回来,也不用坐班车,和我们一起走就行了,你坐我的车。”

  他短短的几句话,顿时让我浑身温暖。他是一个多么好的领导、一个多么好的人,让我在孤独失落的时候,有了依靠。

  我什么也没说,把行李取了回来……

  走的那天,我起得很早,补写了一篇日记,然后开始整理行李,我把旅行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又抖了抖。没想这一抖,让我差点晕了过去——我抖出了军官证。

我看着心爱的军官证,一下愣在了那里。我始终以为军官证放在办公室,什么时候装到旅行包里了?我一路都在找它,它就是不出现,如今不用它了,怎么又突然出来了?它在给我昭示什么呢?是不是说坐汽车不安全,让我去坐飞机?可坐飞机为什么不早些出现,让我和曾凡华、李健一起走,他们现在已安全到北京了呀!如果不是让我坐飞机,又为什么在我坐汽车出发前莫名其妙地出现?

我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怎么理解都通,又觉得怎么理解都不通。也可以说不出事一切都通,出了事一切都不通。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脑子的“天意”。这时高干事叫我上车,我没有了再选择的余地,只好匆匆装好东西,随他登上了王副部长的车。

我们一路很顺利地走着,到了他们要检查工作的地方,就停下来,工作完后再走。在五道梁机务站停留时,我看到了那天准备要坐的卧铺班车。

对于这辆车,我太敏感了,一眼就认了出来。可它此刻已面目全非了,车头被撞出一个大窟窿。

我的脑子里很猛烈地嗡了一声,那天要是坐这辆车……

我看了看,车上空无一人,没有司机,也没有旅客。我问了问周围的人,说班车是被一辆大卡车撞的,两个人受伤了。

我拿出相机,感情复杂地拍了一张照片。可是四年后我写这篇散文时,那张照片却找不到了。

经过三天的漫长跋涉,我们终于到了格尔木,在这里我可以坐火车,再不用担心安全,心里踏实多了。

走的那天,王副部长请我吃饭,为我送行。我端起酒杯,一句话也说不出……

(该文选自作者长篇散文《西藏把手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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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  真:甘肃文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入伍,曾任《西北军事文学》主编、兰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著有纪实文学《边关》、散文集《穿越河西》、小说集《天黄有雨》以及《任真获奖报告文学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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