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园
那幢白楼是四六街灰色印象上银白色的一抹,不饰繁缛,也不显张扬,隐匿于小村小镇。在镇外的人看来,它像处子般温柔,透明的窗户凝结着小镇山水的娴静,宛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那样低着眉眼,心里却晓得自己的美丽。若望久了,方才渐渐领悟,它的美是一袭素袍的青衣,在大漠孤烟处舞出长河落日的苍凉,不出场便罢,一出场即是大手笔。
忽一日它被四六街的孩子问起,人们才又从回忆中望见它班驳的门楣“光园”。目光交接处,竟生出些薄薄的雾来,模糊带着些槐树花的香气,跟着光园门前的古槐也渐渐真切起来,干枯的枝杈穿过氤氲岁月结出一朵又一朵洁白的小花。香气飘到地上温柔的暖着鸽子的脚,它们在有阳光的开阔地啄食水水撒下的玉米粒,久了,也不怕人,公然围在太太小姐的裙边梳理羽毛,只有被街上的恶童丢石子的时候才扑棱一下飞到光园的阳台上,躲在大理石的栏杆后面岔着空隙露出黑珍珠一样小小的眼睛。
水水来到四六街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四六街的老先生说那天送她来的是个军官,人很挺拔,浓眉大眼的。他扶着水水下了黄包车,悄声说了几句就敬个军礼走了,只剩下水水和一个有些傻气的丫头。水水穿着一身锦缎棉袍,冷月白的底子,外面罩着一层镂空的青纱,手上还揣着白狐狸毛的笼手。她脸上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却掩不住一路的疲惫。身边的丫头是从买来的,十四五岁的乡下姑娘,不懂规矩,又一团孩子气,水水使着很不遂心。到了家门口,倒是她自己先俯下身去提行李箱。这个藤编的小箱子,虽然有些旧了,可还是能看出原来精细的手工。它曾是纪泽亲手交给水水的,至于里面装了些什么连水水也不知道,他只告诉水水要妥善保管这个藤箱,钱不够了可以再打电话给他,但是绝对不能打开藤箱。纪泽行事向来如此,不该外人知道的事情,恁是平时宠惯了的妻妾也不能插手。水水平日办事果断,又聪颖机灵,故纪泽视她与别个不同,将联系着身家性命的藤箱交与她。水水忍着心中的不快,自己去提藤箱,不料手底一滑箱子不仅没提起来,还险些撞着手腕上的玉镯。那玉镯是水水的爱物,淡淡的荷叶绿,小巧玲珑、晶莹夺目,是由暹罗飞鸟玉制成,戴在手上即可以保护手臂不致因跌倒而折断,又可以在太阳下看到玉镯里飞翔的小鸟。纪泽把它送给水水的时候,水水刚刚在吉庆班里挂牌,纪泽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自小惯了风月场中的世事,又学得一身“瘦马”的媚术,只一夜,纪泽便跌在她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第二天,水水由一顶花轿抬进了纪府,吉庆班的妈妈得了满桌的银圆,乐歪了嘴。
水水心疼地瞧了瞧镯子,皱着眉头不说话,眼前的这座公馆,大门敞开,除了看家的老何,不见其他下人出来接应,“真不懂规矩”水水心里有些埋怨,但这样的情势有地方安身已经算不错了,更何况是这样大的房子,她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身边的丫头,嗔到:“这孩子怎么一点事儿都不懂,买你回来是让你闲着偷懒的。”一句话的说得小翠再也不敢盯着房子发呆,慌着笨手笨脚的搬东西。
“太太,里面请。”总管老何恭敬的说道。
“太太!再也不是姨太太了…“水水跨进大门时低声说了这句话。
二、初登纪府
在水水的记忆里,纪府的门楣上,永远都没有喜庆的红灯,也没有热闹的喜字,一切都冷冷清清的。
她仿佛陌生人一样来到这个家,没人理会,也没人迎接,更没有炮竹和拜天地,甚至连新郎都不在身边。可水水心里不糊涂,只要纪泽的心在她身上,她什么都不怕。水水花轿旁的李副官也是跟着进门的,先是见到光秃秃的门楣,“想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儿子娶了个窑姐,可这姑娘真是好看配得上长官,唉……”,李副官红着脸摇摇头,叹了口气。再往里才发现诺大个纪府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便动了气,禁不住说道“好歹有个管事的婆子出来迎一迎,这样可薄了书香门第的名头了。太太别往心里去,长官交代了,只要跟老爷和夫人见一面就行。”
“这是小辈该有的礼数,我明白的。对了,李副官你让轿夫留神点,到底是进府了,不同别处,不敢粗声大气的说话了。
“还有……”
水水轻轻挑起轿帘,粉啄的玉手捏着滚边绣兰花的手绢。
“还有,谢谢你……”
这说道一半的话,水水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谢什么呢?谢他看得起自己?谢他的仗义执言?水水隐隐的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军官面善的很,吉庆班的妈妈告诉过她,男人脸红,十有八九是因为中意了哪个女孩子。
想到这,水水的脸也跟着红了,仓促间将那小小金莲伸到轿门口,轻轻支起一个缝隙,凉风吹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李副官那时隐时现的背影,水水茫然地在心里比划着,他好像比纪泽高大些……脸是妈妈说的那种菩萨似的善……力气也是有的……只是命不济。”不知什么时候,轿门帘被悄悄放下了。
水水进纪家的那天,北平城出奇的热,只听见城门楼子上几只麻雀干干的叫过几嗓儿就再没出声儿。纪府的老老小小也都相安无事,正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一片天下太平的景象。闲来无事的纪老爷在书房画画,近来收了几幅八大的真迹,画里“白眼向天”那股子劲儿让老爷子险些走火入魔,整天饭都不吃光顾着临画。
纪老爷站在画案前运足了气,干笔蘸墨,笔走龙蛇。
“成了,还是干笔有劲儿,这叫枯墨成画……”老爷子高兴的放下毛笔,正要钤印的当儿,看门的小六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
纪老爷头都不抬一下,说道:“回去,给我规规矩矩的禀报。越大越不成样子了,先前福总管没教你们怎么跟主子说话?”
小六子只得一步步走回去,又前脚印后脚的走进来。
“三姨太的轿子到门口了,老爷。”
纪老爷这才扭过头来,笑道“革命不误纳妾,我们家纪泽这本事可以上天了,连孙猴子都打不过他,哼……人呢?”
“就在门厅等老爷老夫人的示下。”
“纪泽也在?”
“三少爷没跟着来,只有一顶花轿和男女两个随从。”
“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我还活着呢?”老夫人得着通报就气呼呼的赶过来,一起来的还有纪泽的大太太。
“母亲大人,还是把人传进来吧,大太阳地儿的,好歹见一上面,不然纪泽脸上也过不去。”
“兰心,做媳妇的是要低眉顺眼,但不能事事都依着他,只知道一味的纵容讨好,只会让纪泽越发冷淡你。”
兰心红着脸,不敢回话。
“算了,你在这里数落兰心有什么用,她也是一年难见纪泽一面,我们的儿子是有事和人商量着办的吗?传我的话,请她们到偏厅。”
此时的水水,正穿着那件葱心绿的滚边旗袍静静的站在门厅,像一只被捕获的小兽等着猎人决定它的命运。
纪老爷正要跨过门槛,突然身体猛地一震,他分明看见水水身后刮起一阵青色的旋风,以前曾听老人说过,平地起旋风是因为有鬼魂,若是遇着了前世的恋人它就会幻化成青色的旋风。再抬头看水水的眉眼,纪老爷更觉疑惑。
眼前的水水像极了一个人,纤腰以微步,春水含楚韵,娇媚入骨七分,眼波才动,人情即暖。这份才情正对了当年啸月观妙逸法师的人品。纪老爷的眼神凝固在一个角落,像是脱了手的纸鸢,逃出了屋顶,却只是没目的的乱飞,最终什么都望不见……
“这人怎么这样眼熟?”老夫人诧异得打量着眼前的水水。
“给老爷、老夫人请安!”
“真是的,我来晚了,母亲和父亲大人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门外,这个声音忽然响起,水水吓了一跳,心想:这里的人都是敛声敛气的说话,谁敢在老爷、老夫人面前如此放肆?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约莫30岁的年纪,一袭蓝地牡丹织金的旗袍,外套一件镂空洋线对襟披肩,头发烫了新式的波浪,一双丹凤眼,两弯吊梢眉。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纪泽的二姨太—刘玉娇。
刘玉娇从踏进门厅的那一刻,眼睛就开始上下打量水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尽然是纪泽要娶的三房姨太太。撇开夫妻情份不谈,刘府好歹也是北平的望族,刘玉娇虽然是庶出,到底还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如今,凭空多了个琵琶巷的尤物,怎能不恼,好端端把个手绢扭搓的不成样子。她狠狠的看着水水,狠不得把那鲜藕一样的胳膊一口咬成半截,把那粉红的脸蛋掐下来下酒。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枇杷巷的妈妈真是慧眼识珠,水水的确美得摄人心魄,她如同一朵即将盛开的花蕾,在月光和水汽最充足的地方偷偷舒展自己的花瓣,还未怒放便带着露水被纪泽采回了家。一分柔媚,三分娇羞,都是男人抵挡不住的利器,甚至连同性也禁不住要爱慕起她来。
“这就是我妹妹吧?不愧是枇杷巷里的花魁娘子,‘早’送南北鸟,‘夜’送往来风的人物。”刘玉娇酸酸的说到。
“水水见过姐姐。”水水边说边打了个千。
“呦,您可别这么客气,我也不敢当。您现在是纪泽心坎上的人,连老爷、老夫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以后还得劳烦妹妹多提点着呢!”
一句话说的水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水水带来的丫头鸳鸯原在外头候着,见主子半天不出来,又隐隐的听着二姨太刀一句、剑一句的话,气得攥着拳头就要往里冲,不料却被旁边的李副官一把拉住。
“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一会就出来了。”
鸳鸯哪里肯依,扯着脖子喊到:“主子,少爷交代过了,就是让你来这和老人家见见面,可没得道理受旁人闲气。从早上到现在,您连口水都没喝上呢……”鸳鸯哑着嗓子喊,心疼水水,替她担心。
“小六子出去赏那丫头几巴掌,让她明白明白,主子们说话呢,轮不到她插嘴。”刘玉娇浅浅的笑着,用手一指门外。
小六子看了看老夫人,老夫人冲他点了点头。
……
“老夫人,原是我没管教好她,但求看在纪泽的面子上,您手下留情。鸳鸯她下回不敢了。我……我求求您了。”水水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此时,门外只听见扇耳光的声音.
“母亲大人,下午婶娘还要过来陪您去听程老板的《武家坡》呢,我陪您去选件出门的衣服吧,昨儿何裁缝送来的丝绒旗袍可衬您的肤色了。”刘玉娇完全忽视水水的存在,亲昵的挽起老夫人的胳膊。
“小六子,停手吧。”老夫人吩咐到。
“备些茶饭给她,免得旁人说三道四,以为我们苛责下人。我们纪家可都是吃斋念佛的人。”
“是,二姨太。”
小六子转身领着双颊通红的鸳鸯进来谢恩,强丫头扭着脖子愣是一个字也不说,虽然眼皮肿的跟桃子似的,可还是到处寻摸她主子,水水看着被打的鸳鸯心里一阵酸楚,她无力的垂下手臂,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鸳鸯,低下头,认错!”水水一字一顿的劝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