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回到人间的这一天,是他去世的第四十九天。
桥尽头的那人对他说:“回去吧,给你七天时间,做你一直没能完成的事吧。”
人间有点浑浊,阳光刺眼,阿生看着半透明的双手,苦笑,汤都喝了,又记得什么?
街上人来人往,阿生要很小心才能不撞到其他人,尽管他碍不到别人。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惟有随着人流走。
一个女生在橱窗前驻足停留,及肩的卷发,精致的淡妆,脚下是尖头硌脚的高跟鞋,手里提着一个手袋和一个文件袋。
阿生站在她身边,她的影子和橱窗里的婚纱重合。
女生叹气,踩着高跟鞋离去,阿生却仍在橱窗前。
橱窗里,没有他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夜幕降临,阿生走到一个小公园。
公园的一侧有个小篮球场,年轻的男孩子们分为两个队伍各自为营。
阿生找到一张面向篮球场的长椅,姿势端正地坐着,关注着场上的赛况。
一个衣衫褴褛一头乱发的流浪汉走过来,差点坐到他身上。流浪汉把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大麻袋放到长椅上。阿生坐到长椅的另一端,和他隔了一个大麻袋的距离。
流浪汉挠了挠他那脏乱不堪的头发,从麻袋里掏出他的晚餐:半杯奶茶,剩四分之一的汉堡,有点馊掉的盒饭。
饭后,流浪汉拿起大麻袋离开了小公园。
夜色正浓,男孩们陆续离开球场,小公园渐渐安静下来。阿生躺在长椅上,看漫天繁星,发呆。就这样迎来了回到人间的第二天。
第二天仍是一个晴天,阿生仍坐在那长椅上。
篮球场上不是打篮球的男孩子们,而是跳广场舞的大妈。
长椅刚好在树荫下,时不时就有人坐下休息,阿生长椅两端跑,不让别人坐到他身上。
一个女人坐下了,阿生觉得她的眼睛很美。
女人摸摸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满脸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阿生特别想和她说说话,即使她听不见。
“嘿,你好。”
“宝宝,今天天气也很好呢。”女人看着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轻轻拍了拍肚子。
“嗯,昨天晚上星星可多了。”阿生说。
“咱们再走走好不好呀?咱们答应了爸爸的呀。”
阿生点点头,说:“嗯,多运动。”
她站起来,沿着小路又走了几圈。
阿生陪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天阿生陪她走到家门口,没跟着进门,贸然进别人家似乎不怎么礼貌。
晚上阿生就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腰背挺直。
第三天,女人照常出门散步,阿生依然陪着她,偶尔在那长椅歇一歇。
女人和孩子说话,阿生和她说话。
就这样一天一天,阿生陪了她五天。
第六天下午,他们坐在长椅上。
她说:“宝宝,你一定要平安出生,健健康康的。”
阿生说:“一定会的,你别怕。”
似乎是宝宝踢了她一下,她温柔地摸了摸肚子:“妈妈也会加油的。”
阿生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拍拍肚子,说:“妈妈有点累了,咱们回家吧。”
就在她站起来回家的一瞬间,有液体顺着她两腿间流下,流了一地。她慌了神,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红了眼。
阿生喊着“别怕别怕”,也着急得很,他帮不上忙。
一个提着菜的大妈经过,发现了她的异常,连忙叫了救护车。
车里,她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医生!我求求你!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保住孩子!求求你!”她的眼泪爬满脸,带着坚决和恳求。
阿生想安慰她,可怎样也握不到她的手。
她在产房待了十几个小时,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天亮,阿生在产房外坐了十几个小时,直到里面传来响亮的啼哭,是个男孩。
她回到病房,几个小时后,孩子也被送回她身边。
夜幕又降临,这是阿生在人间最后的几个小时。
她在看电视,孩子在襁褓中眯瞪这眼睛,小手在空中抓啊抓。
阿生伸出手去戳孩子的小脸,肉嘟嘟的,真实的质感。还未从诧异中反应过来,孩子又抓住他的手指,对他笑。
阿生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指,说:“宝宝,你要好好长大呀!”
孩子笑,他也笑。
阿生回头,看窗外的夜色和繁星,却看见自己的倒影。
浓眉大眼,腰身挺拔,一身军装,意气风发。
她看着电视,忽然就哭了。
“老公,我和孩子都很好,你别担心。”
阿生看电视,新闻的标题是“维和英雄遗体归国”,下一秒出现在屏幕的是牺牲战士的黑白照。
阿生哭了。
照片上的人,有着和他一样的浓眉大眼,意气风发,一身军装。
子时,阿生亲了亲孩子和她的额头,离开了人间。
清晨,阳光填满病房,她抱着还在熟睡的孩子,轻轻唤他的名字。
“念生,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