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海子

第三届海子青年诗歌节被选在了前天。

又要有一群真伪混杂的文艺青年聚集德令哈,唱歌,饮酒,读诗,狂欢,散场。不过,今年的纪念活动要盛大得多,由全国十五座城市联动,十三家live house音乐现场,十二家独立书店同时发起活动。

这种带点图腾意味的纪念,也许只能专属于那个清澈热烈永远二十五岁的海子。

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一个相熟的朋友跟我说:我羞于在人跟前承认自己喜欢海子。当时我心下一惊,却没问出口为什么。有些话不需要多说,有些人只能止于唇齿,任何漫不经心的谈论都是一种亵渎。

接触文学好多年了,尽管一直在门口观望,始终未能登堂入室,但仍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在伪文艺那一拨里,我还算是有基本审美的。

譬如,我可以轻而易举说出很多人讨厌的贾平凹小说好在何处;我可以随口拈来刘亮程散文为何被我冠为“当代第一”;兴致来了,我甚至能跟你讲一下古诗十九首、韦端己婉约词和晚明小品文的妙处。

然而,我却始终未能窥到诗歌这个神秘国度的一砖一瓦。即便偶尔读到“梅花落满南山”这样的句子,心也能被撞得叮叮当当,可白痴这一身份是没有改变的。

跟海子,称得上有渊源吧。小时候读书,也学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也学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也学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读过也就罢了,并不能引起什么情感的波澜。

可读到海子春暖花开的时候,胸腔深处蓦的涟漪阵阵激起无限深情。“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个沸腾绚烂的场景,让我年少的心一股疼痛悲哀,有一种谁此刻孤独,将永远孤独的心酸。

是啊,把全世界的祝福都毫无保留地慷慨赠予了陌生人,只留下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遥望无边的大海:空茫的海岸线,三两只水鸟寂寞飞过,长空无际的海风掀飞了小木屋上摇落的斑驳墙皮……

再后来,读海子也只是被一两句话触动。再没有谁的东西信口拈来,便能装得那么一手好逼了。

在空寂的寒夜里,吟那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就把万千怀人的黏腻惆怅窖存得妥帖恰当。张楚那首著名的《姐姐》,想必也脱胎于此吧。

还有一句诗也深得我心。柴姑娘在那篇著名的《山西,山西》中引用之后,更是流传甚广。“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脑补一下四十五度角仰望深邃苍穹的时候,口中吐出这句,简直美cry。若再奢侈些,此时有胖胖的白云懒洋洋地挪动,多像沈殿霞偎在你肩头撒娇。

还有那句,“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坚持和守望。那对远方的向往,那对辉煌和光明的渴望,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将其拖住。痛苦与信仰在这里完美合体,不知道要甩出那句轻飘飘的“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多少个太平洋。

还有,每次情绪低沉的时候,想起那句“活在珍贵的人间,太阳明亮,水波温柔”,连悲伤都觉得羞愧。

就是这些盛行坊间的截句,把海子推到既幸运又夹杂着尴尬的神坛之上。他时而像众神之王,在诗国里君临天下,时而又要跟亦舒和安妮宝贝之流烂大街。

每年三月,总有各种情怀狗们不远千万里来到海子安徽的老家,在那里凭吊、读诗。各种诗歌节、音乐节,要是不来两首海子,就缺失了标榜高大上的资格,也直接拦腰切断了让人趋之若鹜的道路。

我很喜欢的一位民谣歌手周云蓬,也是极为钟情海子的。也许是他盲人歌手的特殊身份,让他对疼痛的领悟比一般人更深重些,所以更能唱到心弦深处。那首《九月》,真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平生最接近海子的一回,是今年四月末的时候。一位友人赠票,我得以去西安音乐厅欣赏很洋气很美腻的海子诗歌朗诵音乐会。迷离梦幻的舞台灯光,情真意切抑扬顿挫的诵读,典雅抒情的交响乐,让海子第一次立体饱满地出现在我跟前。

一个多小时的演出,我的心被莫名所以的感情激荡着。既有初识的喜悦,又有离别的隐痛,海子让我失语。我的思绪跟着他,回到了南方雨水丰沛的村庄,大片的麦田,荒凉的戈壁,还有山海关冰凉的铁轨。

等我回过神儿往外走时,演播大厅已经空荡荡了,只剩下两三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在我经过他身边时,随手从先前作为道具的一束玫瑰花里抽了一支递给我,并朝我粲然一笑。我痴痴愣愣的,竟然连个谢谢都没说出口。

这是我生平第一回收到陌生人赠予的红玫瑰,无关爱情。我拿着那支花瓣已经蔫下来的玫瑰,走在曲江幽深的春夜里,淡然的花香,虫儿的呢喃,昏黄的路灯,让我差点迷醉。

回来之后,我在孔网上买了一本《海子全集》,西川编的。天蓝色的绸缎封面,没有任何修饰的图案,只有简单干净的作者编者。那是一本八品的书,先前未知的主人想必已经翻过很多次,还有几个地方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我才蓦然想起,这本书跟小C买的那本竟然一模一样。他的硕士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海子与鲁迅比较研究。

小C对海子不是简单的爱,绝对称得上痴迷。可能还因为自己也写诗,就更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他曾经沉痛地跟我说:世人对海子都是误解的,如果这辈子,我能重新解释海子,就死而无憾了。

我从未把小C这话当作戏言,一笑而过。他确乎有能力写出一本惊世骇俗的海子评传来,就像当年夏志清发现张爱玲一样,他也可以成为海子穿越时空的知音人。

只是这嘈嘈切切的壮言,尚在耳畔回响,可人已天涯,江湖两忘。我答应过的,帮他出第一本书的允诺,也要变成那“塞上空许约”。

这么久了,我始终记得那些朔风从东刮到西,从南刮到北的冬日,我在一分部文科楼的教室里,跟小C相拥而坐,读海子诗的场景。那时候,月亮挂在高高的树上,我们有共同的夜晚和诗歌。

而现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我即使遇见世上的一切,也不会再遇见小C。他早已无力偿还,我大米和棉被的情义。

这本《海子全集》,或许会一直放在我书架的角落里,任岁月的风尘爬满衣衫,我也不会再去掀开它。我已经学着做凉薄的孩子,放弃爱情的王位,去当铁石心肠的船长。

从此,再不提过去。痛苦或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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