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家的两个儿子

1

他看见她了,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以前多干净,现在浑身脏兮兮地像个乞丐,在田埂上像个疯子似的又蹦又跳。

哥哥薛阿强一边看着她,一边摁着他弟弟的脑袋,将他的脑袋埋进小茂河,河水“咕嘟”了几下,若干个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里泛上来,弟弟的双腿一阵扑腾,双手死死扣着哥哥的手腕想往外拉,拉不动,又撑着河岸,身子拼命往上拱,哥哥薛阿强一心至他于死地,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弟弟喝饱了小茂河的水,胀了一肚子,小命就没了。

薛家村的天是蓝色的,地是辽阔的,清晨的太阳慢慢透过云层,像一张害羞的娃娃脸,惊喜地望着大地。到了傍晚,太阳就不再是一张娃娃脸了,而是一张成熟深红的脸,审视着人世沧桑。大茂山的山脊在落日余晖的衬托下像条沉睡的巨龙。老薛却是睡不着的。老薛的老婆在县医院产下一对男婴。阿强先探出脑袋,紧接着弟弟阿仁就随着哥哥的步伐降临在这个人世了。

老薛四十岁生了两个儿子,薛家庄和老薛都沸腾了。当然最高兴,最应该沸腾的是老薛的老婆王珍妹,终于怀上了,终于生下来了,老薛家不会无后,她的大名会在老薛的家谱上熠熠生辉,是她替老薛家传宗接代啦。

兄弟俩长到六岁,老薛给他们各自做了一把弹弓,带着他们到树林里打麻雀。两把弹弓都打不到麻雀。弟弟阿仁像刚出生那会儿哭得一点缘由都没有,大哥阿强没哭,他想一定是弹弓出了问题,于是在弹弓的木质手柄上贴了一圈小贴画,贴画是一个威武的擎天柱,他的弹弓就有活力了,变得盛气凌人,弟弟阿仁看见了,嚷嚷着要哥哥的弹弓,阿强把弹弓给了弟弟,这是老薛要求的,哥哥要让着弟弟。阿强噘着嘴,又在弟弟的弹弓上贴了一圈贴画,是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日本少女,扑闪着双眼盯着人看。这么贴一圈,日本少女的脸便挤兑在一起,不成形了。

阿强并不喜欢这把弹弓,总觉得这是女孩子用的,可贴画就两张,一张变形金刚,一张日本少女,变形金刚牌弹弓在弟弟那里,自己只好用日本少女牌弹弓。

老薛又带着兄弟俩去树林里打麻雀。成片的麻雀立着两只脚傻傻地站在枝丫上,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老薛父子,它们看见老薛正眯着一只眼,手上拿着个弹簧一样的东西,拉开架势,将那玩意儿扯得老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麻雀们叽叽喳喳的,正商量着明天去哪儿吃,一边商量一边嘲笑老薛,他的架势太傻了,他一定是中了《射雕英雄传》的毒,学郭靖弯弓射大雕哩。

“啪”地一声,一只嘲笑老薛的麻雀落了地,扑棱着翅膀,飞不起来了,断了,被老薛射断了,只好躺地上等死。它当然死了,死的还有另五只麻雀,一共六只麻雀。老薛把它们的羽毛都拔了,露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放进油锅,肉香出来了,直窜一家人的鼻子。

弟弟吃了四只麻雀,老薛吃了一只,王珍妹和哥哥阿强合吃一只,王珍妹只是象征性地把麻雀头吃了,身子都留给阿强了。

弟弟阿仁吃得口鼻喷香,太好了,这样的日子太舒服了,每天都有麻雀打,每天都有麻雀吃。忽然他又哭了,又闹了,毫无征兆的,比上回哭得还凶,老薛和王珍妹忙去哄儿子,阿仁却哭得更厉害,鼻涕都下来了。老薛问是不是没吃饱呀,还是王珍妹细心,摸着儿子的额头,说:

“不烧呀。”

老薛忙拿出一篮子花花绿绿的糖果哄儿子,阿仁对糖果毫无兴趣,只是张着嘴哇哇大哭,老薛恨自己,他不懂哭的语言,不懂哭的含义,他要是会哭就好了,陪着儿子一起哭,这样就和阿仁有共同语言了。阿仁仰卧在木床上,两条腿伸得笔直的,拼命蹬天,像水车那样转,想把天戳个窟窿,蹬了几个来回,天还是天,一点变化都没有。阿仁哭得更凶了,老薛又把变形金刚牌弹弓递给阿仁,谁知阿仁一挥手,把变形金刚打落在地。

一旁的阿强捡起原属于自己的变形金刚,插进自己的裤腰带里。把日本少女牌弹弓递给老薛,说:

“爸爸,爸爸,是这把弹弓把麻雀打下来的,弟弟要这把。”

阿仁果然不哭了。物归原主,多好。老薛把阿强搂在怀里: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过了一个星期,阿仁用日本少女牌弹弓射瞎了大黄的左眼。大黄是邻居家养的,用来看家护院的。大黄两耳耷拉着趴在大槐树底下晒太阳,下巴磕在地上。阿仁喜欢大黄,喂过它鸡骨头呢,想和他闹闹,就用弹弓和石子射它。大黄也是累了,乏了,石子射过来并没给它造成任何不便的地方,鼻孔一张一翕,本能地闻着射过来的石子。

这时一块蚕豆大小的石子射了过来,不偏不倚射在它左眼上,突然响起一阵尖锐而又刺耳的惨叫,狗的左眼涌出来一摊血,撒腿狂奔。正好邻居来大槐树底下乘凉,看见这一幕,上去就要踹阿仁的屁股,六岁的阿仁被吓得哇哇大哭,和狗一样狼狈。

邻居将阿仁拎到老薛家,问这事怎么办。老薛说这么办吧,赔你一条狗。邻居不依,要五十块钱才罢休。老薛才不会给这五十块钱哩,五十块钱可以买好多糖果花生橘子香蕉。邻居又出了个主意:

“你把你儿子打一顿,这事就算了。”

老薛抡起巴掌就要打阿仁,当然也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儿子阿仁。六岁的阿仁以为老薛真要打他,又哭得像狗一样狼狈,阿仁这时咿咿呀呀地说:

“是哥哥让我打狗的,是哥哥让我打狗的。”

老薛抡起长满老茧的手掌劈头盖脸朝阿强脸上打了下去,阿强愣在那里,晚饭都没吃,任王珍妹怎么叫他,他都不出来吃饭。王珍妹晚上嗔怪起老薛:

“阿强不是你儿子?”

老薛背对着她:

“阿强长得不像我,阿仁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珍妹没再说什么,拿着一碗蒸好的山芋到儿子房里去,看见弟弟阿仁睡得哈喇子直流,一条腿搭在哥哥的肚子上。哥哥阿强其实是没有睡着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眼角有条若影若现的泪痕贴在他的皮肤上。王珍妹轻轻把阿仁的腿从阿强身上掰开,抚着阿强的脸颊,阿强这时睁开眼,看着王珍妹,什么话也不说,泪落下来,刚刚若影若现的泪痕顿时也像干涸的河道突然注满了水。王珍妹望着阿强,扶起他,让他吃点山芋填填肚子。

小家伙也是真饿了,脏手抹了抹泪。坐起来,喊了一声妈,妈应了一声,端起碗,说吃吧,大口吃吧,吃饱了也就睡着了。谁知那阿仁可能是梦见白天被他射瞎左眼的狗了,也许他梦见自己成了那条狗,正撒丫子狂奔,一脚蹬翻了王珍妹手里的碗,山芋掉在地上,粘上一层灰,阿强看着山芋,又看着熟睡的弟弟,六岁的阿强突然说了句让王珍妹瞠目结舌的话:

“妈,我好像不是爸爸生的。”

王珍妹哭了,回屋,她要把老薛拎起来,打起来,要和他大吵一架,闹他个天翻地覆。老薛睡得跟死猪一样,王珍妹气得几乎在床沿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老薛看见王珍妹坐在床沿上,老薛问这么早起来干吗,王珍妹想了一夜:

“我要和你离婚,阿仁跟你,阿强跟我。”

2

离婚在老薛看来是不允许的,他的字典里没有“离婚”二字,强势得很,他把王珍妹绑在一条长长的木椅上,不打她不骂她,只是不给她吃饭不给她喝水。阿强和阿仁都吓坏了,晚上

阿强偷偷摸摸地找来一碗咸菜和两块白面馒头,从缸里舀了碗水,王珍妹被绑的时间太长了,浑身血脉不通,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王珍妹说,好儿子,快帮妈松绑,你老子可不是个东西,以后咱娘俩有罪受了。

王珍妹囫囵吞枣般将咸菜和馒头都吃干抹净。王珍妹出神地望着阿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后的日子可有的熬了。她知道这婚是离不掉的,慢慢过吧,慢慢熬吧,希望阿强快点长大,快点离开老薛,娶妻生子,自立门户。

老薛半夜被尿憋醒,于是去院子里尿尿。看见长长的木椅上没有王珍妹,院儿里没有,儿子的房间里也没有,阿仁躺床上熟睡,阿强和王珍妹都不见了。

去哪儿了呢?老薛心想。老薛披上小褂儿,打上手电,从薛家庄东头找到薛家庄西头,手电的光将黑夜分成了两半。后来手电累了,工作了整整四个小时,无光了,老薛还是没有找到王珍妹和阿强。

正好太阳也快从大茂山的后面跑出来了,山脊上都能瞧见一抹橘红色的光了。老薛就不找了,两个大活人,能跑哪儿去呢,不找了。老薛也累了,回到家看见小儿子阿仁坐在门槛边上哇哇大哭。阿仁起来尿尿,迈开腿,没跨过那道门槛,给绊了一跤,膝盖上一块淤紫,老薛心痛万分,忙把儿子抱怀里,给他揉膝盖。

阿仁的膝盖被老薛一双粗糙的手揉得更疼了,没轻没重的,脸憋得通红,都快紫了,眼泪又吧嗒吧嗒坠下来,滴在老薛的手上,老薛这时候说:

“都是你妈和你哥害的,他们要是不出去,我就不会去找他们,你也不会绊倒了。”

说完,又把阿仁搂在怀里。

等太阳彻底出山的时候,王珍妹和阿强回来了。王珍妹带着阿强在大茂山的山脚下一块平地上烤山芋吃哩。阿强说他饿了,王珍妹就去厨房找了四根歪瓜裂枣的山芋,装进篮子里,拉上阿强,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来到大茂山的山脚下。

两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阿强年纪不大,却知道怎么生火,先找来干草,铺在用石块围好的“锅”里,火柴点燃干草,用它们做引子点燃拣来的干木柴,阿强对着柴火吹了口气,“呼”地一下,燃起来了,烟也冒出来了,火光暖暖地映在他的小圆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都有了火光,随着火越烧越旺,柴火也越加越多,阿强的眼睛也越来越旺。

阿强特别高兴,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一边拍着手掌一边对着王珍妹傻笑,王珍妹把四根山芋用泥巴裹了起来,扔进火堆里,火也受到了两人的感染,心情大好,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自身的热量来烤熟这四根山芋。

阿强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王珍妹轻抚着他,给他唱他爱听的山歌:

“小溪水里鱼儿游咯,游进那弯弯的泉水里咯,泉水叮咚响,鱼儿把歌唱。竹排飘在那山泉上,小子躺在这晒太阳。你家的小子晒太阳,我家的小子捉迷藏,捉迷藏咯。”

阿强也咿咿呀呀地跟着王珍妹地唱了起来,一直唱到大茂山的林子里飞出成片成片的麻雀,乌泱泱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阿强指着头顶,说:

“妈妈,上次爸爸可厉害了,打下来好几只麻雀呢。”

山芋烤好了,表皮黑不溜秋皱巴巴的,像个八十岁的老农。剥开,里面的肉却是金灿灿的,脱胎换骨的感觉,一股让人直流口水的喷香在两人的周围萦绕。咬下一口,嘿,浓浓的,软软的,甜甜的,烫烫的,王珍妹说慢点吃,阿强哪儿听得进去,吃得狼吞虎咽,吃得雷厉风行,吃得风驰电掣,直到吃得肚子溜圆,他才不吃了。

太阳出来了,大茂山也出来了,一片浓密的青绿和整座大山所体现出来的沉静让灰蒙蒙的薛家庄显得特别突兀,薛家庄像是外来的,是它打扰了这片青绿和这份沉静,如果把薛家庄踢出去,大茂山就更豁达了,更威武了。

山芋留下的金灿和黑炭像商量好似的同时出现在阿强的嘴角上。回到家,看见老薛铁青着一张脸,老薛问,去哪儿了?

阿强躲在妈妈的背后,紧紧抱着妈妈,妈妈王珍妹却说:

“我不和你离婚,只要你注意你自己的态度,你要是还这样,就不是离婚的事了。”

这话重了,话中有话了。态度,什么态度呢?还这样,什么是还这样呢?就不是离婚的事了,那会是什么事哩?

老薛没有说话,没有看王珍妹。指着阿仁那块淤紫的膝盖:

“半夜跌的,你还有个当妈的样子吗?”

阿仁也是王珍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当然心疼。找出跌打药,敷上,阿仁感到一阵凉意,舒服多了,也笑了,膝盖也不疼了,嚷嚷着要玩日本少女牌弹弓。老薛可不让他玩,膝盖没好,怎么能让他玩呢。阿仁不依不饶,一定要玩,老薛只好把日本少女牌弹弓拿给他,他扯着皮筋玩了一阵,没劲,太没劲,没子弹的弹弓,没意思透了。

噘着嘴,皱着眉。老薛只好给他几块石子,让他在家里打着玩。打着打着忽然听到“哎哟”一声,老薛吓坏了,以为阿仁自己把自己打了,一回头,看见阿强捂着自己的嘴,他的嘴角又多了第三种颜色,鲜红鲜红的,和金灿黑炭混杂在一起,像某种新型染料。老薛赶紧跑过去,捧起阿强的脸,仔细看了看,阿强没哭,只是嘴角破了道口子,老薛放下心来:

“没事,男孩子破点皮怕什么,你是当哥哥的,别在弟弟面前哭。”

阿强转过身,跑到井边自己清理了伤口,回屋看见老薛仔仔细细端详着阿仁的小手:

“手没被皮筋弹到吧?”

日本少女牌弹弓当然不会打到阿仁,它是属于他的,是他的玩伴,是他的奴仆。不管阿仁去哪儿,他都要带着他的日本少女牌弹弓,怕他的弹弓被人惦记,就把它藏进书包里,如果不背书包,就把弹弓掖在裤腰带上随身带着。阿仁和弹弓相依为命,和它睡觉,用它打麻雀,用它吓唬同学,用它射学校的玻璃。日本少女牌弹弓运气真好,有个这么宠它的主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直到上了初中之后,有一天晚上,他的弹弓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天上的星星。

3

阿强走了,他是在十五岁时候走的。弟弟阿仁要读书,家里已经有两个人读书了,还要一个干吗哩?哥哥是要让着弟弟的,谁让他是哥哥呢。书就让弟弟阿仁读好啦,阿仁聪明帅气,个头比阿强高,弟弟居高临下地看着哥哥,呼出来的气喷在哥哥阿强的脸上,阿强的头顶还没阿仁的嘴巴高哩。

阿强跟老薛说:

“不读高中了,我去打工,供弟弟读书。”

老薛说:

“你是家里的长子,你要负起责任。”

阿强才舍不得离开学校呢。学校多好呀,有同学有老师,还有她。她是班里长得最漂亮的,常年扎着两条油亮亮的麻花辫,红口白牙,笑起来,俩酒窝像镶嵌在脸上似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阿强当然也喜欢她,上课还传纸条哩,阿强写:

“下午放学来一下后门,我有事和你说。”

她看一眼,把纸条揉成团,扔在抽屉里,脸色和晚霞一样红。放学后,阿强来到学校后门,等啊等。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她也在等,她等同学们都回家了才好去见阿强,若是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阿强老远就看见她了,微笑着迎上去,她不说话,不敢看阿强,阿强长得黑不溜秋,肩膀特别厚实,两块胸肌很明显地鼓在外面。阿强从没像今天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以前是不敢看她的,她太醒目了。今天必须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把她从上到下看一遍,要把她的头发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一个不留地刻在脑海里,阿强向她投来炙热的目光,像成群结队的炸弹,火辣辣地烤着她,她不敢迎合他的目光,怕被他烤化。

他们走下乡间的田埂上,周围的空气都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夕阳将他们并排走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人的影子靠得很近,都挨着了。傍晚的大茂山更美了,山的脑袋上就是一朵朵像棉花糖一样的彩云,层层叠叠地铺在天空上。阿强说空气真好。阿强说水真清。阿强说大茂山真高。阿强说……阿强还想说你真好看,他没说,因为不好意思了。

他想把时间拖得尽可能长一点,久一点,最好时间就定格在此时此刻,或者时间可以尽情流逝,有时光机就行了。

她等着阿强和她说的事,她猜不出他要说什么。这个阿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平时连看她都不看她,她还以为阿强不爱和自己说话呢,上次想主动找他说话,他脸一沉一溜烟儿跑了。他今天很奇怪呀,变得特别能说,从见面到现在都快一个小时了,阿强脸上笑眯眯的,脸比以前更黑了,不行,我得偷偷看他一眼,看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不经意的,被阿强捕捉到了。阿强今天下定决心要和她说早就想说的话了,阿强和她坐在碧清碧清的小河边,阿强仰起脸,看着翠绿的大茂山说:

“我要出去挣钱了。”

她想,挣什么钱,挣钱干什么呀?

阿强在说话前唱起了山歌,那句话现在还不太敢说,唯有唱歌能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小溪水里鱼儿游咯,游进那弯弯的泉水里咯,泉水叮咚响,鱼儿把歌唱。竹排飘在那山泉上,小子躺在这晒太阳。你家的小子晒太阳,我家的小子捉迷藏,捉迷藏咯。”

麻花辫笑得前仰后合,难听死了,五音不全。麻花辫把这首歌重新唱了一遍,问:

“我唱得好听还是你唱得好听?”

阿强说当然是你唱得好听。

阿强捡起一块小石子砸向小茂河,“咚”,又捡起一个,又“咚”的一声响,一阵“叮咚”之后,阿强起伏的胸肌按捺不住了,要爆发,要偾张,阿强的嘴巴里挤出四个字:

“咱俩好吧。”

说完,送给她两根大红颜色的牛皮筋,上面还有一些绿色的小点作为点缀。她把原来黄颜色的牛皮筋从头发上扯下来,一头乌黑的头发荡了下来,轻轻一甩,头发多了几分妩媚,垂在肩膀上。阿强看呆了,发型的变化可以让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可以让清纯变为妩媚。阿强又说了句咱俩好吧,等着麻花辫的答复。他捡起一颗有棱有角的大石子,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绽放开来,像朵清澈的花,可这花一会儿就不见了,消失了,藏起来了。

她不知道“好”是什么,什么才是“好”,要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叫“好”,难道他和她现在不算“好”吗?难道他们以前“不好”吗?

阿强的胸肌一鼓一鼓的,又说了:

“我要和你处对象。”

这次明白了,真相大白。她知道对象是什么,她有个哥哥,哥哥正在和一个姐姐“处对象”,她无意间还撞见过他俩亲嘴哩,就是抱在一起,俩脑袋紧紧挨在一起,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

还没人向她表白过呢,她蜷起膝盖,把脑袋埋进膝盖中间。他看不见她,阿强害怕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因为他看见她的两条麻花辫很有规律地轻微地抖动,肩膀也跟着抖了,背也跟着抖了,阿强手足无措,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结结巴巴地说:

“都是我,我不好,你,别别哭啊,就当我没说嘛,我没说嘛。”

她“倏”地站起来,脚底下卷起一层灰,阿强眯着眼,看不清她是哭是笑,她甩着两条麻花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阿强看着她的背影,胸肌也不敢造次了,藏在衣服底下,阿强对着她的背影说:

“我要挣钱了,可以养你了,你跑什么呀。”

4

许多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阿强。她知道,阿强退学了,去城里打工了。她想不明白他所谓的表白之后为什么要退学,她不知道阿强的话是真是假,难道仅仅是他说着玩儿的?她还等着他继续向她表白呢,他要是还像那天往水里扔石子的话,她就答应他,和他处对象,像哥哥那样,抱在一起……嗨,不想了,我不想了,老师点我的名了,让我算一个圆柱体的体积,这道题对我来说还不简单?完了,我想不起来圆柱体的体积公式了。

她的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5

阿强在水泥厂做学徒工,每月工资十八元。阿强很满足,能自食其力了。自食其力所引申出的重大意义是阿强可以养麻花辫了,当然得等到她毕业,等她到了嫁人的岁数就把她八抬大轿娶进门。阿强是有这个自信的,全村就他一人在城里打工,算半个城里人了。

三个月后,收到父亲老薛的一封信,字写得弯弯扭扭,连猜带蒙,好像是弟弟阿仁出事了。阿强赶回薛家村,看见老薛正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旱烟,老薛五十五岁了,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就像石子投入小茂河散发出的涟漪,腿脚也不灵光了,步子没以前利索了,一瘸一拐的。老薛说:

“家里没个主心骨不行,这不,阿仁受欺负,连个讨说法的都没有。”

老薛早已将阿强当成家里唯一的主心骨,他是水泥厂的学徒工,再过几个月就是正式职工了。老薛指着里屋:

“进去看看弟弟吧。”

弟弟阿仁躺在床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明显被人揍了。阿仁个子虽高,身子却像个麻杆,瘦条条的,和他的哥哥对比明显,阿强往人跟前一站,就是块敦实的小山。阿仁脑袋上缠着一圈纱布,血印子从里面渗出来。阿强看着阿仁:

“说说看,咋回事?”

阿仁淡漠地看他哥一眼,就把眼皮放了下来:

“被人打了呗。”

阿强:

“被谁打了?”

阿仁:

“隔壁马家村的马大头。”

阿强:

“他为啥打你?”

阿仁就不说话了,后脊梁对着阿强。阿强回到堂屋跟老薛说:

“我到马家村找马大头。”

老薛:

“一定要讨个说法,不能白打。”

马家村不远,离薛家庄五里路。经过上次和麻花辫一起走过的田埂,闻着熟悉的泥土的芬芳,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上次的小河边,趁四下无人,他对河喊了一声:

“我又回来了。”

声音飘飘荡荡的,在空气中回响。他想先把事情处理好,然后抽空去见麻花辫,上次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就跑了,这次可不能让她跑了。

一路打听,马家庄的马大头住在村西边,他家盖了一间用黄土砌成的砖瓦房,纸糊的窗户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一根烟囱从窗户伸出来,正往外吐着烟。

阿强敲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门上的裂缝横七竖八跟杂乱的血管似的。敲了三下,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小女人,单眼皮,穿件红褂子,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大脑袋,这人脑袋虽大,但长相还算清秀,阿强觉得他面熟,像一个人,可又想不出像谁,想必他就是马大头了。不等阿强开口,大头问:

“找谁呀?”

阿强:

“找你。”

大头不认识他:

“你是谁?”

阿强:

“阿仁你认识吧,他是我弟弟,你把他打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打他。”

大头的脸上起了变化,五官拧在一起,眼睛里火光冲天,然后嘴一拢,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你还有脸来,老子不打死他已经够客气的了。”

又说:

“咋地,你今天也是讨打来的?”

说完,就要挥拳头。阿强倒不怕他,只是这事情未弄明白,他是不会动手的。阿强说:

“他偷了你东西?”

大头说没有,阿强又问是不是欠你钱了?大头没回答,说了一个字,“滚!”

红褂子悄声说:

“你弟弟不是个东西,小小年纪耍流氓,你这个哥哥没当好。”

阿强愣在那里,接着问:

“他怎么耍流氓了?”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姑娘,姑娘扎着麻花辫,她看见阿强了,她听见阿强熟悉亲切的声音了,其实他进门的时候麻花辫就看见他了,他变得更黑了,更壮了。她不好意思出来,这个家伙万一当着哥哥嫂子的面又说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该怎么办,他来干什么呀,他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大头看着妹妹,主动介绍:

“他是阿仁的哥哥,就是那个欺负你的人的哥哥,上咱这儿兴师问罪来了。”

一边咬牙切齿地跟阿强说话,一边又担心地看着妹妹。阿强知道他们是兄妹了,怪不得他刚进门的时候就觉得他们长得很像。自己的“大舅哥”站在自己面前,阿强有些不自然,这个不自然倒是其次的,最主要的不自然是他知道了自己的弟弟用他拉弹弓的手摸了麻花辫的胸。

6

麻花辫坐在小茂河边学着阿强的样子扔石子。阿强走后,麻花辫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也跟着走了。老师让她算一个圆柱体的体积,这对于她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可偏偏她把公式给忘了,一道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的题,她竟然算不出来。老师脸上带着狐疑和猜测就让她坐下了,麻花辫臊了个大红脸,老师有些愠怒:

“还知道脸红,这是好事。”

麻花辫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两条油亮亮的鞭子搭在脸颊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脸红不是因为算不出题,而是她想到阿强要和她处对象的事,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浪漫,生硬得很,甚至带有命令的口吻,“我要和你处对象”,语气像是通知你一样,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阿强去水泥厂打工后,麻花辫放了学就去小茂河,捡一块石子,扬起手,往小茂河里扔,河水这时候就绽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后一圈涟漪慢慢飘荡放在她脚边的时候,她看着小茂河的水,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河里,这张脸看起来好像比以前好看了,是的,真的比以前好看了,小茂河的水让她的脸比以前更白了,更嫩了,也更若影若现了。

她蹲下去,用一根食指插进河里,转一圈,又转了一圈,越转越快,把自己的脸给搅乱了,河水也激动起来,变得纷纷扰扰,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等小茂河的河水恢复平静,她的脸也跟着平静了,平静的脸才是自然之中最美的脸,她站起来,半弯着膝盖,手掌搭在膝盖上,弓起背,把河水当镜子,她要保护好她的这张脸,要是阿强哥回来,自己的脸不好看了,阿强哥就不会和她处对象了。

哎呀,平时都阿强阿强的,什么时候叫起“阿强哥”了?她的脸又一阵绯红,把天上的云也给染红了。

她的脸旁又出现一张脸,她认识这张多出来的脸,这张脸曾经用一把弹弓打碎过校长室的玻璃,这张脸曾经因为在学校和人打架被警告过,这张脸很粗鲁地捏过她的脸,捏的时候还说:

“好看,真他妈的好看。”

麻花辫背过身去,捡起丢在草堆上的书包,迈开腿,跟着天上的云回马家村。那人却跟着她,三步两步追上去,麻花辫回过头,一双乌黑的眼睛迎着他,把他瞪得先是一愣,接着他开始兴奋,脑子里的中枢神经膨胀起来,身体该膨胀的地方也跟着膨胀了,那人膨胀着把麻花辫拉下田埂,手掌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土匪,伸进麻花辫的小褂,握紧了,捏紧了,生怕被他攥在手里的绵软忽然飞出去似的。

麻花辫原来红扑扑的脸陡然间变得煞白,顿时失去了血色,她知道的,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麻花辫又急又慌,急的是她即使用了吃奶的劲也抵不过那个人,慌的是万一真让这狗日的得逞了她以后怎么见人,更重要的是,阿强哥以后怎么看她?

她央求着,哭喊着,踢蹬着,这时所有的反抗手段在一个彻底膨胀的、兴奋异常的、发育完整的那张脸面前形同虚设,她越反抗,他越得力。那张脸今天必须要得逞,他早就看上她了,她的胸脯鼓鼓的,随着跑步的节奏上上下下地一阵颠簸,激动人心,撩拨神经,他就把他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他裤裆里去了,硬邦邦地难受,浑身都硬邦邦的,有劲无处发泄,就拿日本少女牌弹弓把校长室的玻璃打碎了,又把一个低年级同学的门牙给打掉了一颗。

做了这么多事,麻花辫还是没注意到他,他恨她,她太冷漠了,太不拿他当回事了。他要让她记得,让她永远记得薛阿仁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他听老薛喝醉时说过,和王珍妹结婚,也是因为他把王珍妹拉进田埂里把事办了,不然这婚还真结不成。老薛还说,男人的手掌一定要摸过女人的奶子才能叫男人,不然永远只能停留在呱呱坠地吃奶的阶段。

阿仁记住了,要成为男人,就要摸奶子,奶子是什么?奶子是女人胸前那对白花花软绵绵的自然之物,它们是要被摸的,被摸才能叫奶子。

他想着麻花辫浑圆、惆怅、呼之欲出的胸脯,越想越恨,越恨越想,不行,一定要得到她的奶子,哪怕退学,也在所不惜,反正已经退了一个,不怕再退一个。

薛阿仁在房间里把自己释放了,痛快了,望着破败、到处都是裂缝的房梁,心里想,就这个学期,我要让她记住我。

他是有计划的,他在学校老实了,会叫老师好了,不和同学打架了,像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了,大家都说,薛阿仁变了,变得既听话又温和了。他们看见薛阿仁放学后都是最后一个走,主动做起了值日生。做完值日,太阳也差不多快要落山了,天上只留下几片屈指可数的白云。他跟踪麻花辫好几天了,她每天放学后都要来小茂河边扔石子,扑通扑通的,她望着河水傻笑,也不知道她笑什么,她用食指在河水里转圈,也不知道她转什么,转完,她的脸就成了一片绯红。

薛阿仁仰头看天,刚刚天上的白云也成了一片红,红得让人心花怒放,龙腾虎跃的。他知道,时候到了,四周没人,不,有人,人是麻花辫,除了她还有哪个是人?阿仁看一眼四周,笑了,真的没人。

薛阿仁脱下鞋子,脚掌接触地面,这样就不会有声音了,蹑手蹑脚的,轻重缓急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近了,很近了。麻花辫没发现他,他把脸凑到她脑袋旁,麻花辫都没和他说话,拿起书包就走。

这还得了,本来他想和她说说话的,不想那么粗鲁,不想那么暴躁,天空那么辽阔,空气那么清新,水那么近,山那么高,她就不能和他说说话吗,为什么要这么冷冰冰的呢?

他跟上她,跟上她的步伐,把她拽进田埂,手伸进了她的小褂子里,果然不一样,那感觉果然不一样,捏紧它们,死死地捏紧它们,捏破了也在所不惜,谁叫她不理他的呢,谁叫她这么冷漠的呢。

她又喊又叫,天上的白云似乎听到了她几乎破裂的叫喊声,把麻花辫的哥哥叫来了,她哥在镇上给媳妇买花生糕,回来正巧遇上了。得亏她媳妇嘴馋,想吃花生糕,不然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她哥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地朝阿仁脑袋上砸了下去,阿仁“噢”地怪叫一声,捂着脸跑了。

7

老薛正抖落着烟袋锅,烟杆有些年份了,锈迹斑斑的,历经了沧桑,看上去都快断了。阿强本想趁这次回家给老薛买一根烟杆的,从马家庄回来,决定将身上仅有的十九块钱另作他用。老薛见到阿强,先是仔细观察儿子的脸色,和来时一样,看不出些许变化,老薛装作不经意地问:

“事情应该都处理好了吧?”

虽是疑问句,但这话是肯定的,意思是必须处理好,没有理由处理不好,让薛阿强回来,就是处理这事的,怎么会处理不好呢?阿强回来的路上知道老薛会这么问,他早就想好了处理方法,这个处理结果会让老薛满意的。阿强从兜里掏出那十九块钱,轻描淡写地说:

“他赔钱了。”

说完,回到屋里。老薛拿着十九块钱,揣进自己兜儿里:

“才赔十九块钱,天杀的。”

阿强前脚进家门,王珍妹后脚就跟进来了,和儿子一样一脚的泥。阿强问妈妈你去哪儿了,怎么脚上全是泥?王珍妹摸着儿子的头说:

“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

阿仁躺在床上,正把玩着那把日本少女牌弹弓。阿强看着弟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什么话也不说,他进了水泥厂之后,就学会抽烟了。阿强点上一根“大红鹰”,在烟雾缭绕中和弟弟说:

“事情我都知道了。”

弟弟阿仁从床上坐起来说:

“哦,那就好。”

又躺下了,阿强又点上一根大红鹰说:

“阿仁,麻花辫退学了。”

阿仁懒洋洋的:

“退就退呗。”

阿强:

“明天我就带她去水泥厂。”

阿仁:

“那我也要去,我早就不想读书了。”

阿强:

“不,你不能去!”

阿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轱辘从床上翻起来:

“这事咋解决的?我不会被白打一顿吧。”

8

天刚蒙蒙亮,阿强和麻花辫就回水泥厂了。水泥厂现在是不招人的,阿强到现在还是个学徒工呢,冷作车间的龚师傅喜欢阿强,阿强说能不能安排一个小姑娘在水泥厂上班,随便干什么都行。龚师傅说一个小姑娘能干啥呀,这儿都是大老爷们儿干的活。后来一想,在澡堂子卖票的顾大妈身体不好,肺有毛病,从早咳到晚,早就想歇下来了,和人事科打声招呼,看能不能把麻花辫安排到澡堂去卖票。

人事科的贺科长一听来了个小姑娘,还是个学徒工介绍的,就有些不高兴,厂里的人事安排都有严格的规定,如果什么人都能随便介绍人进厂,那厂里的日常生产不就乱套了?

当天晚上,龚师傅和阿强请贺科长在南苑饭店吃了顿饭,那时候的饭店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不到万不得已,普通老百姓是不会上饭店的。

油水都流进了贺科长的肚子,贺科长吃得红光满面,腆着肚子,桌上一片狼藉。他看着龚师傅和阿强,手指着桌子:

“看看,你们都没怎么吃。”

龚师傅笑着说:

“我们中午吃得太饱,不饿,现在食堂油水多。”

贺科长爽朗地笑道:

“也是,每回经过食堂我都能闻见肉香。”

大家伙儿都笑了,贺科长拍着胸脯说:

“这样吧,让小姑娘后天就去澡堂子上班吧,和顾大妈把工作交接一下,卖票嘛,会一加一等于二就可以了嘛,明天让她来人事科办一下手续。”

又问:

“对了,那小姑娘现在有地方住吗?”

阿强先是千恩万谢,就差给贺科长磕头了:

“贺科长,谢谢,谢谢,谢谢。”

阿强只知道说“谢谢”了,却忘了回答贺科长的话,还是龚师傅说:

“住厂里的招待所。”

贺科长“嗯”了一声后说:

“看看女工宿舍有没有空位,腾出个床铺来,先让她住女工宿舍吧。”

阿强仰起脖,喉结一上一下,咕嘟咕嘟,连干三杯“北京大曲”。

9

老薛病了,笼统地讲,被阿强气病了,先是被阿强气病了,接着被马家庄的马大头气病了,紧接着又被阿仁气病了。他是怎么气病的哩?要怪,就怪王珍妹吧。

那天晚上,阿强去马家庄找马大头,当妈的不放心儿子,所以跟了去,站在一棵老槐树底下,远远地望着,生怕儿子和人打起来,好在院儿里没什么动静,没多会儿阿强就从院儿里出来了。当时天黑,她也看不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但儿子整个人的状态是沉重的,低着脑袋走路,腿上像灌了铅,在小茂河边上站了一会儿,还抽了根烟,儿子竟然学会抽烟,这时才明白儿子大了,自己已经管不了他了。

王珍妹远远地看着儿子,也不想去打扰他,他一定是遇到事了。只见他从兜里摸出一块手帕,正在里面翻捡什么东西,手指沾一下舌头,原来跟那儿数钱哩。儿子做什么想什么,哪能瞒得过当妈的,她知道阿强这次去找马大头其实是吃了败仗,他正想着法儿怎么让这场败仗看上去像打了胜仗,王珍妹知道,阿强是想用自己的工资充当马大头的赔款,王珍妹这时哭了,跟着儿子的背影一道回了家,阿强一脚的泥,她也一脚的泥。

阿强回厂的当天晚上,王珍妹把这事说漏了嘴,老薛知道后气得眼睛都白了。这叫啥事?别人把儿子打了,另一个儿子自己掏钱,自家人赔自家人?打人的没掏钱,没打人的反倒把钱掏了?老薛气得饭都没吃,亲自去找马大头,马大头正准备和媳妇上床睡觉,正准备播种生娃。听见门外有人捶门,木门上的裂缝都被捶得张牙舞爪的,马大头气得直骂:

“娘的,什么狗东西鬼喊鬼叫的?”

起身穿衣,开门。看见老薛那张老脸上的皱纹,老薛开门见山,也骂:

“你个龟孙,龟儿子,姓马的你不得好死,把我儿子打了,我要你偿命。”

说完,拉开架势就要和马大头拼命,他哪里是马大头的对手,被他一个扫堂腿蹬翻在地,老薛吃了一嘴的灰,不但吃了一嘴的灰,旱烟杆也断了,老薛坐在地上叫骂:

“妈的,打完儿子又要打老子。”

老薛活到现在才明白,家里彻底没了主心骨,老薛自己倒是想当主心骨,可力不从心呀。老薛坐在地上耍起了赖皮,骂完天又骂地,接着骂马大头欺人太甚,无缘无故打他儿子,要让马大头给个说法,不给说法就死在他马大头家,说着,就要往门框上撞。

马大头的老婆叫翠英,翠英听到这番话,也坐在地上,挥舞着四肢,地上纷纷扬扬起了一层又一层灰,翠英哭喊着对周围来看热闹的说:

“他薛家村的不讲道理哦,自己儿子摸我姑子的奶子,他妈的他还要来讨说法哦,天哦地哦,我日你奶奶个嘴儿哦。”

老薛愣在那里,替儿子辩解:

“你血口喷人!我儿子不是这种人,把你姑子叫出来,我当面问她。”

马大头跟上去又踹他一脚:

“我妹退学了,你让她在学校咋见人?现在连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只留了一张纸条,跟阿强走了。”

马大头又愣在那里,这里面的曲曲绕绕把他绕晕了,一笔糊涂账不说,主要是马大头的妹妹同时跟阿强阿仁有了某种必然的联系,这联系是他生平从未经历过的,如果按照翠英的说法,她姑子的奶子被阿仁摸了,可她为什么又跟阿强跑了呢?

老薛头顶上腾起一连串的问号,知道这事复杂了,现在阿强走了,只能回去问阿仁。老薛一溜烟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嘬着牙花子说:

“我这烟杆断了,你该赔我。”

马大头“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10

回到家,老薛先把王珍妹骂了一顿,说你两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王珍妹不明就里,这老头子唱得是哪一出哇,忙给他倒水,让他慢慢说,老薛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痰,痰里还夹杂着刚刚的尘土。老薛喝了两大杯水,想抽烟,可烟杆断成两截儿,抽不了,又骂薛阿强做了城里人之后连习性都改了,和城里人一样小气巴拉的,回趟家连包烟都不买给他老子。

骂完大儿子才想起二儿子摸人奶子的事,到阿仁屋,闻到一股腥味,这腥味老薛是熟悉的,换句话说,没有男人不熟悉的,看着地上一摊发黄黏糊糊的污渍,老薛把他从床上给拎了起来,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巴掌:

“你说,到底咋回事?”

阿仁捂着脸:

“什么咋回事?”

老薛气得直咳:

“你到底因为什么被马大头打了?”

见事情瞒不过去,阿仁只好承认:

“我摸他妹妹的奶子被他撞见了。”

原来他是这么被打的,王珍妹也上来打他:

“你摸,你摸,不要脸的东西,你小时候没摸过你妈的奶子?”

接着大哭,说丢不起这个人,没脸在薛家村待了,怎么养了这么个操蛋玩意儿。老薛已经气得站不稳了,俩腿打着哆嗦,坐在床沿上,让王珍妹把窗户打开,他憋得慌,要喘口气,王珍妹说都丑到这个份上了,还开什么窗户,生怕街坊四邻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吗。

老薛不以为然,解自己衣领子,头上开始冒汗:

“不怕,正是因为丑到这个份上,没什么比这个更丑的了,一个摸人奶子,一个把被摸的领走了,两个儿子都不怕丑,我老薛一张老脸还怕别人戳吗?”

王珍妹打开窗户,一股大茂山的清凉灌进屋里,让人精神起来。老薛舒服了许多,脸色也没之前那么白了。老薛继续质问阿仁:

“你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把他找来,看我不抽死他。”

阿仁慢条斯理地说:

“你说的。”

老薛浑身一颤:

“放屁,我跟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说的?”

阿仁:

“你喝醉时候说的,当着我和阿强的面说的,不摸奶子不是男人。”

老薛两眼一抹黑,喘不上气,痛苦地倒在地上,王珍妹吓坏了,忙给老薛掐人中,老薛把她推开,指着窗户,闭着眼结结巴巴地说:

“快……快把窗户关上,太……太丑了!”

11

女工宿舍给麻花辫腾出一空床铺,麻花辫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几身换洗衣裳。小丫头出来工作了几天,便开始想家,在澡堂子卖票其实是个辛苦活儿,有的时候还得充当锅炉工的角色,她的阿强哥已经有好几天没找她了。阿强哥正在应付老薛,老薛得了急性肠炎,他在水泥厂的职工医院看病,医生给他开了几粒消炎的药。来厂医院之前,老薛控制不住自己的肛门,拉了一裤子。王珍妹就在厂里的招待所把老薛拾掇干净,等他拉得不能再拉了,就找来一板车,把老薛拖到了厂医院。

老薛吃了药,好了一点,最起码不拉了,就开始跟阿强苦口婆心,说现在兄弟俩闹出来的动静太大,麻花辫是万万不能进老薛家门的,因为她的胸脯被阿仁摸过,你要是有娶她的想法,这不是给家里添乱吗,不尴尬吗,女人的奶子只能给一个人摸。阿强根本不想提这事,想都不愿意想,转过身去不理老薛。老薛递了个眼神给王珍妹,意思是当妈的劝劝儿子,这个时候王珍妹就和老薛是同一阵营了,王珍妹说:

“阿强,你现在还小,早着呢,回头妈给你说一个。”

老薛开始从另一个角度阐述问题:

“我和马大头打过架,她要是进我家门,以后这关系怎么处?”

又说:

“不是我棒打鸳鸯,咱薛家村里的姑娘多的是,薛长贵家女儿和你同岁,我看她就不错,你要是急着成家,回去我就跟他家说。”

王珍妹:

“阿强,这回你得听你爸的,咱家可经不起折腾呀。”

说完,抹着泪,拿热水瓶给老薛倒开水。老薛:

“阿强,你表个态,等你表完态,我和你妈才能放心回去,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你就随了我吧。”

当爸的几乎恳求儿子。王珍妹眼眶红红的:

“是啊,阿强,快点和你爸表个态,阿仁这几日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吃饭的,我们都出来好几天了。”

听到阿仁两个字,阿强涨红着脸,眼里冒出凶光:

“别跟我提他,他虽然是我亲弟弟,我恨不得杀了他。”

他的眼神把老薛夫妻俩吓得不轻,都愣在那里,从未见过阿强有如此凶神恶煞的眼神,好像立马就要把阿仁吃下肚,即刻在自己的肚子里消化掉。老薛抄起茶杯砸向阿强,怒吼道:

“你竟然当着我和你妈的面,说出这种混账话,阿仁是你亲弟弟,不是捡来的!你眼里还有没有你妈,还有没有你老子?”

阿强气得浑身颤抖,王珍妹见事态不好控制,赶忙换了另一种语气:

“好了好了,这事回头说。”

麻花辫来给老薛送毛巾被,在门口把一家人的对话全听了进去。麻花辫当天下午去人事科找贺科长,说这些天添麻烦了,自己想家了,她的根在马家庄,还让贺科长给龚师傅带个话,谢谢龚师傅了。

回女工宿舍收拾好个人物品,本来就没多少东西,一个帆布包就能装得下所有东西。临走前,去阿强哥的宿舍转了一圈,没有遇见他,本来想和他道个别的,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他的弟弟摸过自己的胸,而阿强对自己又是如此的喜欢,这事说起来好像确实挺尴尬的,避免尴尬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避而不见。

麻花辫并没有回到马家庄,她在回马家庄的路上遇到薛阿仁,薛阿仁刚在镇上喝了二两酒,这几天他都是去镇上下馆子的,镇上开小饭馆儿的老板姓蒋,叫蒋大洪,和老薛是多年的朋友,薛阿仁说身上没钱,赊账,让蒋大洪回头上家里拿钱。蒋大洪不喜欢他,本是个穷小子,表现得却像个纨绔子弟,但碍于老薛的面子,不好和他多计较,看在老薛以前帮过他的份上,就当报恩了。

二两酒让薛阿仁一摇一晃地往家走,再怎么醉他也认得回家的路,嘴上哼着小曲儿,来到薛家村和马家庄的交界地,往左就是薛家村,往右就是马家庄。薛阿仁瞧见从远处过来一个娇小的姑娘,身上背一挎包。薛阿仁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等那女孩走近了,定晴一瞧,原来是马大头的妹妹麻花辫,听说去了水泥厂,咋又回来了哩,回来干什么哩?

也是冤家路窄,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你哥哥上次打了我,到现在还没给个说法儿,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今天就是要报仇。

麻花辫来到小茂河边,像阿强哥在的时候那样,往里扔了一个石子,除了听到“咚”的一声,水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和白天的小茂河完全是两条截然不同的河,现在的小茂河突然像一个巨大的深渊,随便动一动,就能把娇小的麻花辫吸进去,让她万劫不复。麻花辫打了个冷颤,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往常天上的星星多不胜数,天空越来越黑,黑暗压了下来,同时她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酒气,臭烘烘的酒气喷在她脸上,直犯恶心,让她一阵眩晕。

嘴巴突然被一个人的手掌捂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有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襟,这手的力道和行径的途径对于麻花辫来说是忘不掉的,那个该死的魔鬼又出现了,所不同的是这个该死的魔鬼今天似乎并不满足于将手伸进她的衣襟。

果不其然,麻花辫的裤子被粗鲁地褪到膝盖。天果然是黑的,黑暗果然压了下来,麻花辫无力动弹,她的力量在魔鬼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拼命撕扯拼命挠抓,后脑被打了一拳,没力气了,她被黑暗控制了,衣襟早就防守不住魔鬼继续挺进的步伐了,魔鬼早就盯上了她,魔鬼用他的武器进入麻花辫的体内,一波又一波海枯石烂的进攻后,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汗都出来了,魔鬼的目的就达成了,魔鬼的气味和自己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她感到恶心和无助,她想起阿强哥,阿强哥在就好了,阿强哥一定会和魔鬼拼命的。

魔鬼满足地走了,麻花辫把裤子穿好,望着黑咕隆咚的小茂河,又抬头看着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天空,她忽然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她问小茂河:

“你是天还是河呀?”

她又看着天问:

“你是河还是天呀?”

天与河都没有回答她,她听见潺潺的流水声,爱抚着她的耳膜,她舒服得不得了,站起来,在河边蹦,在河边跳,她把阿强哥送给她的大红牛皮筋扯下来,一头乌黑的头发也就散开来了,与黑色的小茂河和黑色的天融为一体了。她依靠着本能走到田埂上,她体态轻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黑暗中有个黑色的姑娘狂奔着,狂笑着,她不知道要奔向哪里,这条腿不是她自己的,是属于黑暗的,黑暗带她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走着走着天就亮了,人多了,有烟了,有路了,也有声了。这里是陌生的,是个新的环境,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看见人就笑,那些人却躲着她,离她远远的,大家都不敢靠近她,说明大家伙儿都怕她呀,所以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哩?

12

麻花辫失踪了。贺科长说她辞职了,回马家庄了,可对于阿强来说麻花辫却是失踪了。他回到马家庄找马大头,马大头反问他一句,人不是跟你走了吗,怎么问我要人哩。阿强说人不见了,说是回马家庄,可没见到人呀。

马大头顾不上他,叫上翠英,又叫上几个人,分头去找麻花辫。找了三天没找到,急了,拽着阿强的衣领子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尸?不会的,麻花辫不会死的,她肯定是和人去什么地方玩了,她还是个孩子,玩心重,肯定是和她要好的女工带她出去玩了,可贺科长明明说麻花辫是回马家庄了,马家庄就这么点大,她会藏在哪里去?

薛阿强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他想起龚师傅的话:

“阿强,你这次回去可千万要早点回来,过几天就是厂里的转正大会,你就是正式职工了。”

现在还没找到麻花辫,阿强的心没地儿搁,他一遍又一遍呼喊着麻花辫的名字,要找,一定要找到麻花辫,回厂之前一定要找到她。

麻花辫还是消失了,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阿强心力交瘁,回到家看见老薛正一脸喜气地和一个秃顶老汉亲切交谈,他认得老汉,他就是薛长贵,老薛说过的,薛长贵有个女儿和阿强同岁,目的不言而喻了。

老薛浑身喜气洋洋的,跟薛长贵说:

“今天只是给娃娃定个亲,说起来,我和你也算半个亲戚哩,等娃娃们成了亲,我们这是亲上加亲。”

从兜里掏出十九块钱,用一张崭新的红纸包好:

“别嫌少,这是定亲的钱。”

薛长贵接过钱,摸着光脑袋笑眯眯地说:

“哪会嫌少,不少了,我家闺女经常议论你家老大。”

老薛脸上的皱纹也都跟着老薛笑了:

“我家阿强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哩,他在水泥厂当工人,过几天就是正式职工了,这娃娃肯干,我上回去了一趟水泥厂,领导们都喜欢这娃娃。”

把亲事定下了,王珍妹也高兴,说要给薛长贵女儿做一件红底衬绿的花褂子,看上去喜庆。拿出卷尺就要上薛长贵家给他女儿量体裁衣。薛长贵是个懂规矩的人,说:

“这哪行哦,哪有让婆婆上门给儿媳妇量尺寸的?”

又说:

“回头我让裁缝上我家量好尺寸,到时候你和她一起去镇上买布再让裁缝带回来不就行了?”

王珍妹“咯咯”直笑。薛阿强铁青着脸回了屋。

老薛看一眼阿强,又把目光给了薛长贵:

“这娃老实,害羞。”

阿强大概收拾了一下,看见弟弟阿仁正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阿强懒得搭理他,自打出了那事,阿强就不理他了,这辈子都不会理他。

当天晚上,薛阿强回到水泥厂。龚师傅急得都快疯了,厂里的转正大会上午就开过了,九个学徒工成了正式职工。本来有薛阿强的,可薛阿强在这个重要的日子竟然脱离岗位,这样的人态度有问题,龚师傅好话说尽,无奈厂长、副厂长、书记、车间主任的意见空前一致,薛阿强不适合继续留在水泥厂当工人,国家的工厂不需要这样一个无视劳动纪律、懒散、吊儿郎当的人,当即做出决定,开除出厂。

薛阿强告别龚师傅,两人站在厂门口,厂门口竖着两个牌子,“高高兴兴上班”和“平平安安回家。”

龚师傅握着阿强的手,眼泪打着转:

“记得给我写信。”

薛阿强说:

“龚师傅,我还欠你一顿饭钱呢,上次在南苑饭店吃饭还是你请的哩。”

龚师傅: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快回去吧,别留恋这儿了,很多时候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阿强看着那块写着“平平安安回家”的牌子,心想是该回家了,而且要平安到家,只有自己平安,才能平安找到麻花辫。

薛阿强在家睡了两天,他不知道如何去找麻花辫,马大头上他家来找过他一次,马大头恨不得把他杀了,怕闹出人命,被翠英给拦住了。老薛倒不在乎马大头失踪的妹妹,他妹妹失踪,和他老薛有什么关系,去他妹的。

老薛要在家门口摆一桌宴席,请薛长贵一家吃顿饭,让两个儿子上菜市场买菜,两个儿子没一个愿意去的。薛阿强回来后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厂里把他开除的事他也没说,老薛和王珍妹还以为厂里放假了哩。

薛阿仁和他哥哥一样,也是几乎不说话,他心爱的日本少女牌弹弓不见了,他明明掖在裤腰带上的,可就是找不到了。他问阿强:

“哥,你是不是拿我的弹弓了?”

老薛家还是办起了一桌酒席,参加酒席的有老薛夫妇和薛长贵夫妇,还有一个媒婆,媒婆只是象征性的,那时候不兴自由恋爱,媒婆的牵线搭桥是结婚成家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门上挂了两个红灯笼,象征着日子红火。门板上贴着一副对联——天上比翼鸟,地下连理枝。

薛长贵老婆说王珍妹买的衣料子像块绸缎,一看就是上等的好料子,摸上去光滑滑的,女儿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可喜欢了,睡觉都舍不得脱。

酒席的气氛相当热烈,众人推杯换盏,美中不足的是两个儿子都不在。薛长贵说:

“阿强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虎背熊腰的,是个男人。”

王珍妹开玩笑地说:

“你要是有个二女儿就好了,我家阿仁看他哥哥成家,他肯定急呀。”

一番话,众人仰着脖子笑,牙花都看见了。笑完,老薛点燃一串炮仗,噼里啪啦,爆裂的声音响得到处都是。

13

“哥,你带我上这儿来干吗?家里吃酒席呢,你不去?”

“哥,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哥,你说话呀。”

“哥,你怎么不说话?”

薛阿强没有搭话,抽了整整一包大红鹰,他看着小茂河的水,感受到了这里曾经的黑暗。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这里的草是乱的,地是歪的,水是黑的。阿强没有看弟弟,但他知道弟弟阿仁在看他,哥哥阿强说:

“我比你先从娘胎里出来,所以我当了哥哥。”

弟弟阿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无聊地吹着口哨,阿强问了句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如果你是哥哥,你怎么做?”

阿仁:

“你想说什么?”

阿强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弟弟阿仁,阿仁两眼放光:

“你在哪儿找到的?”

阿强指了指凌乱不堪的草堆:

“这儿。”

阿仁拉开弹弓,往河里射了块石头:

“没坏,好好的。”

阿强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红底衬绿的牛皮筋,对弟弟说:

“它们也在这儿。”

阿仁不认得它们,两根大红牛皮筋关他什么事。阿强的态度和口气让他不舒服,不就比我早出来一会儿吗,凭啥这么教育我,转身想走,被他哥哥阿强死死拉住了。

“干什么?”阿仁问。

阿强怒道:

“说,你在这儿干了什么?”

阿仁努力挣脱,却挣脱不开,阿仁:

“你去死吧!”

一个反手,卡住他哥哥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哥哥阿强猛地将阿仁的臂弯向下一拉,很轻松地挣脱开,又顺势将他弟弟绊倒在地,用自己的前手臂死死箍住弟弟的脖子,阿仁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趴在小茂河的河沿上,大骂阿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薛阿强,你是狗吗?狗都比你有人性,娘的,见过亲哥哥这么搞自己亲弟弟的?”

“薛阿强,你干什么,不就一个麻花辫吗,她和你有关系?她过门了?没过门老子就可以搞她!”

“薛阿强,你不是想知道这儿发生过什么吗,老子还真不怕告诉你,老子把她搞了,老子不再是男孩了,老子是男人,放开老子,娘的,我要是见到她,我还搞她!”

“小溪水里鱼儿游咯,游进那弯弯的泉水里咯,泉水叮咚响,鱼儿把歌唱。竹排飘在那山泉上,小子躺在这晒太阳。你家的小子晒太阳,我家的小子捉迷藏,捉迷藏咯。”

阿强听到了,听到她唱歌了,是她,是麻花辫。她出现在了田埂上,是她,她回来了,她来找阿强哥了,只是她的麻花辫不见了,头发一副张牙舞爪撕心裂肺的样子。她没法儿扎麻花辫了,牛皮筋在阿强的手里攥着呢。她在田埂上又蹦又跳,又唱又笑。她来到小茂河边,看见兄弟俩了,她直愣愣地看着他们,问:

“你是天还是河呀?”

又问:

“你是河还是天呀?”

说完,拍着手,晃着脑袋,脚上连鞋都没有,脚指甲盖里全是黑泥。

“娘的,就是她,你敢放开老子,老子还敢搞她!”

阿强听到他弟弟说话了。阿强想做一件事,咬着送给麻花辫的牛皮筋,上面还有她头发的味道呢。阿强出奇地冷静,连他自己都惊讶为什么会如此冷静,他用日本少女牌弹弓的木柄对着弟弟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然后拎着阿仁的衣领将他的脑袋埋进小茂河,弟弟阿仁只是双腿蹬了几下,双手撑了几下,身体拱了几下,人就不动了。

望着已经渐渐走远的麻花辫,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他想跟过去找她,想起她刚才的音容笑貌,突然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那自己何必再去打扰她呢?让她走吧,让她去吧,她会到她该去的地方,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她了。

薛阿强吐出红底衬绿的牛皮筋,扔进小茂河,他和她都不再需要牛皮筋了,阿强站在田埂上望了望麻花辫去的方向,她这次真的不见了。他听见一连串的炮仗声,是从家的方向传出来的,炮仗声是号令,他得回去了。他回到弟弟的尸体旁,阿仁脸色发青,他永远都不可能醒来了。阿强整理了一下刚刚的事发地,脚下的草铺青叠翠了,石头返璞归真了,这里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阿强将日本少女牌弹弓掖进弟弟的裤腰带,背起弟弟的尸体,让他的手软塌塌地搭在自己肩膀上,阿强弓起腰,都快成九十度了,好让弟弟舒服点,阿强背着弟弟踏上回家的路,他要告诉老薛和王珍妹刚刚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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