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的画

一、

阳光穿过黄桷树的枝叶,斑斑点点地洒脸上。

阿显眯着眼睛,双手枕着头,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下的新操场还散发着阵阵塑胶的气味。

对于他这样一个因为不爱玩而不合群、又因为成绩差被老师们经常当众呵斥的“差学生”来说,这样的独处时光不算稀少。他穿着一身稍稍显大的长袖衬衫,背上已经沾满了塑胶颗粒;他那用来装书的挎包被扔在一旁,因为大家都背双肩书包,他这个背挎包的行为就遭到了有些男生的非议,也曾引起了许多女孩子别样的目光。

21世纪初,中国人的中学生活总是开始于下午。每个周日,离开家,来到学校,一小段惬意的自由活动时间后,就要在食堂用晚饭,随后在教室里开始晚自习。贪玩的男生们会在这个下午尽情地打各种球,玩各种牌,或者推搡打闹,并且大喊着约翰塞纳的绝技“五指重击”;女孩子们则会聚在一起谈论最新的偶像剧,或是独自躲起来、脸蛋飞红地读言情小说。

21世纪初,中国的人的中学生活也总是结束于下午。几个小时前,还有上千名脸上挂着急切和喜悦的学生们聚集在这塑胶操场上,看着主席台上那充气气球下面大大的“2011届毕业典礼”,听着某个秃了顶、戴着茶色眼镜的男人年复一年地说着那一套大空话。几个小时后,操场上就只剩下少数几个不舍得这里的小少年。

过了很久,阿显慢慢从挎包里拿出一幅画来。他还是躺在地上,双手张开这张A4纸,阳光透过枝叶,又透过画纸照了进来,照亮了他的脸庞。

纸上是用黑色签字笔勾勒的一幅简笔画,那是一个很常见的场景,一面窗,窗外是庭院,屋内摆着一张大桌子,一个小孩背对着,正埋头在桌子上画画。纸是白色的,线条是黑色的,但这一幅画却呈现出了一股非常让人感到安心的温暖感。

迷糊间,他昏了过去,全然不管一叠写满了凤城县人民医院落款的纸片从挎包里掉到地上。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滚下来。



二、

一个小孩子变成一个大孩子只需要一个暑假,但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却需要一生。

几年前,还是这片操场。

彼时凤城中学的田径场由黑色的泥沙和白色的粉末构成,看起来灰扑扑的。

还是那位秃了顶、戴着茶色眼镜的中年男人,他那时就谢顶了。主席台上的横幅变成了“2011届新生入学典礼”,说辞也从“祝你们前程似锦”变成了“欢迎新同学”。

阿显站在自己班的队列里,也像其他同学一样伸长了脖子,看着台上那些校领导。他旁边站着一个短头发的矮个子,似乎已经完全厌倦这样的集会行为。他拉了拉阿显的袖子,低声说道:“你看你看。”

“看什么?”阿显顺着矮个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两个圆鼓鼓的、淡蓝色的的圆角矩形,往上是一件校服,往下是一双穿着淡蓝色裤子的腿——所以这是一个屁股。

“你想让我看什么?”阿显有些恼怒。

“哎呀,你看她的屁股,好有特点。”矮个子猥琐地笑了起来,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阿显只觉得非常尴尬,因为这矮个子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又觉得非常恶心,难以想象这个新同学会是如此猥琐下流的一个人。

果不其然,前面的几个女同学都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这边的两个男同学。矮个子似乎非常得意,还拉着阿显的袖子,捂着嘴小声说道:“你看,他们还很不服气也。”

阿显用力地甩掉了小个子的手,低吼道:“给我滚。”

“傻逼。”矮个子站到一边,脸上露出非常鄙夷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入学典礼终于结束了。上千个中学生稀稀拉拉地走回了教室,随后坐回了班主任新安排的位置,接着,矮个子和阿显评论别人屁股的事就在班上传了开来,不止是之前那几个女生,似乎全班同学的眼神都变得不和善了。

阿显坐在教室的角落,和一个总是眯着眼,蓬乱着头发的女孩子作同桌。那位女生是班上少数几个没有向他表达敌意的人,因为她已经睡着了。看着别人的目光,阿显心里大概猜到了七八成,真是又觉得冤,又觉得恼怒,他看了看坐在远处的矮个子,矮个子也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上了第一节晚课,内容只是班主任例行的自我介绍。阿显的第一位中学班主任是一个梳着短发、精神干练的年轻男人,他的第一节课才上了三分钟,便用一节粉笔准确地打击了一个在下面窃窃私语的男生,堪比金毛狮王“扬刀立威”。

第二节是晚自习,内容大概也是些分发课本、收集报名资料等等。一位帮着别人发书的男生抱着一摞课本,正挨个递到别的同学课桌上,唯独到了阿显面前,只是动作潇洒地甩了一本过来。

那阿显不愿意跟别人争辩,他总觉得反正自己是无辜的,自己以后远离那个烦人的小个子,麻烦自然没有了。于是他也不去和那位同学有什么眼神交锋,只是低着头接了过去。

整个晚自习,女同桌都在睡觉,阿显也只是胡乱翻着新课本,等下课铃敲响了,也不耐烦地抓起挎包,往教室外走去。

这是个寄宿制的中学,绝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的宿舍里住读,而阿显因为家离得近,便节约了几百元住宿费,每天晚上九点半下课后步行回家,每天一早七点又步行过来。

凤城是个西南山区里平平无奇的小县城,因为附近的几个县,有的长期贫困,几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有的被划进发展区,报纸和电视上天天都看得到那些县领导的讲话;唯独凤城,不算发达,也不太穷,所以没啥存在感。

新学期的第一个夜晚,学校外面的道路上倒也算是热热闹闹。

凤城中学位于凤城城区与农村的交汇处。从学校大门出来,往西北走一步,就可以视为进入凤城的农村了,那边是连绵不断的丘陵,上面是各种模样小气的菜田;往东走一步,首先是一排排摊位,售卖狼牙土豆、臭豆腐、三块钱一袋的奶茶和烤串,紧接着就是一条极度恶臭的臭水沟,臭气与食物的香气混杂。

几个穿着浅蓝色衬衣,手里拿着铁棒的壮汉站在街上的几个要点处把守。这就是所谓的“护校队”,由学校里的体育老师和保安组成,用来在学校周边的街道巡逻,赶走那些试图下暴的社会流氓。这几乎成了当年社会不太太平形势下,各个中学的常态。

不知为何,那些高大强壮“护校队员”让阿显心里变得安心了许多。他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了那些队员身上,然后得到了一句严厉无比的回敬:

“看什么看,快走,不要停!”



三、

窗外雨打雷鸣,雨滴“哒哒哒”地打在了教室的玻璃窗上,凤城进入了雨水无常的深秋。

阿显所有学科都没有兴趣,也从未好好完成作业,所以常常被他们那位肤色偏黑、总是把衬衫扎在西裤内的数学老师数落。

初一二十六班的阿显,老师们不喜欢他,甚至对他的印象不深。

“你这个阿显,这个应用题这么简单,你凭哪样不做也?还有你这个,选择题,错得跟坐你前面那个一摸一样,你真是哟,怎么得了哦。”

他也没有去踊跃地竞选班干部,也没有好好做值日清洁的工作。所以他们班那位清洁委员常常给他多安排几次值日,以示惩罚。每天晚上九点半下课,他却常常要做值日到十点。

在这个暴雨倾盆的上午,阿显低着头,站在教室最前面的讲台前。面前便坐着那位班主任,他手里拿着一张试卷,眼睛斜视着阿显,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老师我..”

“阿显,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月考,拿了个倒数第一哦。”

“我知道,老师。”

“你知道?自己说,怎么办。这才第一个月就这样,我等下给你爸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

“嗯。”

“你嗯一声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请家长还很光荣么?”

“没有,我...”

“唉,你过来。”那位班主任叹了口气,不再和阿显说请家长和成绩这些事,而是拉着他,仔细地把卷子上他的各项错题说了一遍,要他复述一遍,确信他已经理解了其中精义,才对他说道:

“你先回去吧,平时多用点功...你平时有跟着那几个在混么?”

“啊,我没有。”

“那就好,他们那几个,你千万别去跟着,也千万别被我我逮到了。”

阿显知道老师说的那几个是谁,便是班上几个本来就没打算好好读书的“二流子”,才上学一个月就学会了抽烟、纹身和打群架。

凤城中学里塞满了托关系、交“择校费”而来的学生们。他们大多数来自农村,父母都是存了一笔钱、老实巴交的农民工,他们会毕恭毕敬地向老师说:“他要是不听话,你就随便收拾他!”但他们也对孩子成绩以外的大多数情况一无所知——包括近视情况、心理状况、打架胜负次数等等。

那些孩子眼里,不止有迷茫和叛逆,还有因昨晚通宵打牌而留下的血丝,真是一群他妈的混账啊!

其实,阿显和他们也一样,通过同样的、灰色的渠道进入了凤城中学。

从阿显读幼儿园的时候开始,他就没见过母亲,其中缘由,父亲从不和他说,每次询问,都会遭来父亲的怒骂。

阿显的父亲本来是凤城煤矿有限公司里的工人,后来做生意赚了钱,举家搬到县城里,交了一大笔钱和数十款烟酒,才让阿显进入了凤城中学。

他忙于生意应酬,除了保证比其他家孩子优渥一些的生活费外,对阿显的一切都漠然关心。在他小学的时候,父亲给他找了一个涂脂抹粉的后妈,阿显非常不喜欢她。前几年里,后妈装出了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的样子,结果没能成功。于是她干脆就不装了:

“你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你想干嘛干嘛,别从家里偷东西就行。”

然后阿显五年级的时候,他有了个弟弟,所幸的是,那个对阿显不友好的婴儿基本都住在后妈娘家里。

所以阿显的家长自然不知道,现在班上名次最靠后的,就是那几个准混混和阿显了。

阿显天生似乎就没有那种“老子是天下第一”的气概,所以幸运的是,他没有参与那些抽烟、酗酒、逃课一类的不良活动。

但是阿显就是不喜欢读书啊,他有时候很倾佩班上那些农村来的,穿着色彩暗淡的夹克和破破烂烂的白网鞋的同学。

他们未必喜欢读书,他们可能比成绩差的同学们更加厌恶学习——但他们心里强迫自己,必须要把精力投入到读书上,他们必须以读书改变回家放牛的命运。

所以在阿显眼里,他们的每一天都显得特别充实——事实上,用茅草填满布袋子,也能形成一个充实的枕头。

可阿显不需要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的父亲已经在自己的公司安排好了,等阿显中学毕业,就不去上大学,直接去岗位上实习,然后继承家业。

11月末,一次稀稀拉拉的月考过后,阿显还是整日浑浑噩噩,并未把父亲和班主任的教导记在心里。至于班上有些男男女女早恋、打群架,又有几个文艺范的同学写“丧尸末日”“穿越爱情”的小说,他是发自心底的不感兴趣。

班上一位叫风的同学,就画了一本子漫画,内容是关于几个热血主角学习魔法、找寻宝藏,最后杀死企图奴役人类的大魔王的故事。风的漫画里线条简单,但是情节精彩,天马行空,一时间成了班上火热的连载作品。

阿显也喜欢画画,但他和风不同——不止是画的画不同。阿显喜欢画没有主角的小场景,那些小得令人忽视的场景——抽屉里的一沓卷子,食堂窗口里的一盆黑黢黢的红烧肉,街边一只脏兮兮的卷毛狗依偎着垃圾桶……在无数个无聊透的课堂上,阿显都悄悄在课本、作业本甚至卫生纸上画下这些场景。

与此同时,班上开始逐渐淡忘了阿显这么个人,只记得他有时是倒数第一,有时是倒数第二。那个烦人的矮个子加入了混的“那几个”,再也没有来烦他,更多同学也忘了盛传的,他开学典礼上观看别人屁股时的言行。


四、

次年的初春,几十年一遇,这个小县城下雪了。

这是第一学年的下学期,开学不久,那阿显在自己座位上被冷醒了,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觉得如梦似幻,仿佛自己还在梦中。

他忍不住拿起了笔,活动活动冰冷的手腕,准备在作业本纸上,记录下这么宁静的一幕。

“啪!”

笔被击飞了。

阿显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自己前面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矮个子。旁边还围着几个男孩,他们都是自己班的同学——混的那几个。他还看清,现在是晚上五点二十,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

“出来呗,和你说说话。”矮个子,那个让阿显痛恨不已的矮个子,用一种地痞特有的、威胁的语气说着。

阿显倔强地摇摇头。

矮个子的语气加重了些:“别让我他妈请你。”阿显有些害怕,才答应下来。上学半年来,这些人还从没找过自己麻烦。

说完,其他几个跟班拉着阿显的手,几个人来到了门外,矮个子领着他走到了教学楼楼顶下面一层,这里黑漆漆的,堆满了废弃的课桌,灰尘弥漫。

矮个子染了个黄毛,脸上看起来脏兮兮的。他那对蛤蟆般的双眼显得更加狡黠了。

“前几天家长会,我看到你爸开车送你来的吧?”

“是的,怎么了?”

“怎么了?这么说来,你应该是个龟儿有钱人家的娃儿了?”

“我不是。”阿显心里有些担忧,他隐约知道矮个子要干什么了,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今天找你来,也就是告诉你,你以后每天给我们二十块钱,供我们几个买烟抽,懂了吗?”

“我为什么要给你?”

话音未落,阿显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挨了一拳。

“你说呢?”矮个子有些不耐烦。他已经在班上威胁过许多同学了,阿显是第一个迟迟不答应的。

“我不给你。”阿显眼睛吃痛,突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但这也没用,矮个子使了个颜色,他的一个大个子跟班漫漫走到阿显面前,左手捏着他的,右手扇了他一耳光。这一下使力不小,把阿显扇到了地上。

“妈的,穿的这么鸡儿厚。把他外面衣服扒了锤!”矮个子发号施令,其他跟班便粗暴地撤下了阿显穿的冬衣,扔到一旁,踩了几脚。

对着只穿着棉毛衫的阿显,准混混们可不留情,矮个子带着两个跟班打,一个跟班躲在楼梯下面望风。踢了许多脚后,矮个子扇了扇地上的阿显的脸,压着嗓子说道:“你要么现在就老老实实给我,要么我们搜到了什么拿什么。”

阿显淡黄色的棉毛衫上全是脚印,他的脸上全是泪痕。他没有答话,只是摸到了裤子荷包里,摸出来了五十多钱的零钱,还不等他举起来,矮个子已经一把抢了过去。他们已不关心阿显,只是急切而喜悦地合计着:“妈的,这小子这么有钱,早晓得,还去找那几个穷逼干嘛。”“今天晚上,我们去上网。”“不去,老子几天没睡觉了。”

几分钟后,矮个子们悄悄地溜走了,并且留下了一句话:

“反正我们一个班的,你敢跟老师告,下次你要惨得多!”

阿显躺在地上,冷得打哆嗦。他把那件冬衣捡了回来,裹在了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那天晚自习,一如寻常,没人关心阿显为什么心情不好,没人关心他为什么不说话。


五、

“艾利克斯知道,他必须亲手杀死他的仇人,他心中汹涌的恨意才能平息。他死了,然后复活为仇恨满腔的亡灵,浑身烧灼着鬼火,杀出地狱,重回人间,他的大剑上流淌着冥界的岩浆……”

这是凤城中学初二二十六班同学风的漫画里出现一段。这里的情节正在讲述勇敢的男二号被敌人消灭后,又复活回来报仇的情节。阿显一边看,一边不把数学老师的课堂放在眼里。

那天矮个子的威胁,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他没有像有的学生一样选择告诉老师、家长;没有像漫画里的热血少年一样,直接对那几个痞子进行复仇,而是像绝大多数中学时代遇到校园暴力的学生们一样,选择隐忍,隐忍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去告诉老师,告诉家长。

“真怂啊!一点用都没得!”这句感叹极有可能是命运之神发出的。

因为那次下暴后不久,矮个子半夜从宿舍翻窗出去打游戏摔断了腿,同时和他一起翻墙出去的跟班们,被护校队逮到了。

“你们到底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还是来偷东西的贼!”

那几个孩子被训斥得眼泪鼻涕直流,都还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领头的矮个子吓得发抖,同时也伤势严重,满头是汗说不出话来。

听人说,这次审讯过了半个小时,护校队的人才报了警。警察到来之后,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处理——直到两个小时后,才有人发现矮个子竭力隐藏自己腿摔断了的事实。

因为他们不想家长知道自己出去打游戏的事。

结果就是合乎预料的了:矮个子被送去医院,因为伤势严重,不得不休学住院治疗,半年后转学回了乡下;另外几个跟班被闻讯而来的家长打了个半死,从派出所领了回去。

所以,命运之神替代阿显,帮他出了口恶气。所以阿显心里空荡荡的。

他也许记恨他们,也许没那么记恨他们。

那天,矮个子打飞他的笔的时候,弄疼了他的手指和虎口,这竟然让阿显对拿笔画画留下了些阴影。这几个月以来,他停止画画了。

这个课间,他想方设法借来了风和其他同学的漫画、小说来看。

不过风可不太喜欢阿显,所以得知自己的漫画被转借给了阿显时,他走过来,说道:“下节课下课了必须还我,我还得更新呢。”

这一节课是初一下期第一届美术课,仅在本学期有,初二开始就没有了,一周仅一节。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回到座位上,静待美术老师到来。

这是初夏一个温暖、慵懒的下午,微风把窗帘吹得飞到了日光灯上。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鸣笛,此外就不再有更多声音。

风满怀忧愁地望了阿显一眼,他怕阿显害得自己的作品被老师收走。

接着,全班同学的喉咙里都发出了“哇”的赞叹,他们看到一道光照亮了这个墙壁和天花板都灰扑扑的教室。

美术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女青年,但只看模样会误以为她才十八岁。金色的头发扎成了丸子,碧绿色的上衣看起来是那么时髦飘逸。她的皮肤很白,也许比电视机里的白雪公主的动画形象还要白得耀眼。她的一双大眼睛精致地装扮了睫毛。

男孩、女孩都看呆了,他们的下巴都快砸穿了地板。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美术老师,我姓柳。”

“柳老师好!”

柳老师的美丽打动了二十六班的同学们,唯独阿显不放在心上。他坐在教室角落的位子上,而且是个近视眼。

他只感到初夏的时光是如此惬意。

至于接下来的课程,阿显自然更不放在心上。他偷偷看起了风的漫画打发时间,事实上,那漫画也不怎么有趣,但至少比听课有意思。

柳老师让全班的眼睛都瞪得直直的。对于那些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男生来说,光是看着这么一位靓丽的女性,就足够让他们心跳加速了。

更何况柳老师真的很美,她有着一张圆脸蛋,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对很大的耳环。她甚至比同学们藏在抽屉深处那些娱乐杂志封面上搔首弄姿的女明星还要美。

然后柳老师走到了教室的角落,阿显的桌子前。

她从阿显手中轻轻地抽走了风的漫画,捧在手里,全班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你画的吗?”

“我……”阿显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到了,一时间脑袋混乱。更何况,现在柳老师走到他面前,他才看清面前是个多么美丽的女性。

其他同学开始起哄:“就是他画的!”阿显余光看到远处的风怒目而视。

“画得还挺好的呢。”柳老师慢慢地翻,眼睛里流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远处的风冷笑着。

阿显憋红了脸,他此时恨不得马上从三楼窗户跳出去。但内心深处,他却在冷笑:“风的漫画不过如此,还不如我画的画呢!”

“别看了哦,认真听课。”

柳老师把画册放下,走回了讲台。她那优雅又饱含成熟女性风姿的走路姿势,让许多少年暗暗咽了口唾沫。

阿显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这其实是他上初中以来第一次被人夸奖。

美术课在同学们热切得有些过分的目光中结束了。

六、

现在是盛夏。6月的凤城,闷热、蝉鸣、滚烫的地板。

阿显家住在凤城的另一头,是一座旧式洋房的二楼。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也是平时阿显回家的时间。

楼下乘凉的闲散老头儿看着他回来,摇着破蒲扇打了声招呼:“嘿,阿显!”

接着,老头儿瞪直了眼睛,看着这个平时羞怯的少年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仿佛吃醉了酒。

上个月的本学期最后一节美术课上,柳老师宣布了一件事:

“同学们,这学期我们凤城要举办‘华彩’杯中学生美术大赛,一等奖奖金有800元。我看呐,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有可能拿奖呢,有意愿的同学,下周之前到我的办公室报名。”

阿显热切地望着她,仿佛“有可能拿奖”就说的自己。他开始在家里和学校里的课桌上拼了命地练习他最拿手的小画——一些安静但又富含细节的小场景。

因为明天,他就要和班上另一个同学——风,一起到柳老师的办公室接受现场指导,然后画出一幅能够参赛的作品。

“你是……阿显吗?你明天带一些草稿过来,我看看你适合画哪种类型的。”

报名的时候,柳老师说道。

阿显听到她的话语,如沐春风。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看到柳老师时,他不像遇到同龄女孩那样害羞,又不像悄悄看成人录影带时那么面红耳赤。他感到一种亲切的放松感,同时又夹杂着一种纯洁的爱慕。

这种感情是如此的复杂,以至于阿显自己都说不上来。

思绪回到当下。

小楼面前的街灯昏暗。

阿显的父亲就和平时一样——不在家里。

然而,阿显的后妈,以及他那个陌生的弟弟,却在家里。客厅明晃晃的日光灯,大脑壳电视里播放着“何氏狐臭净”的广告,后妈正在看电视,怀里的幼童已经睡着了。

“回来了?”后妈问道。

阿显嗯了一声,他此刻有些飘飘然的。他心里装满了白天美术课的美好回忆。他在努力回忆柳老师的样子,柳老师温柔的态度,柳老师那件碧绿色的上衣……

也许明天被柳老师亲自辅导画画,将是他有生以来,最期待的一天。

“你今天睡沙发,你舅舅来了?”

“我什么时候有个舅舅?”风心里咯噔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后妈的兄弟,他自然应该叫舅舅。他推开自己卧室的门,一个非常肥胖的男人躺在他的小床上,床腿似乎都要被压弯了。

那个男人浑身通红,就像一只吸满了血的蚊子,浑身散发出白酒与呕吐物混杂的恶心味道。

阿显捏着鼻子,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客厅里,后妈一丁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我要睡了。”阿显说。

“你弟弟睡着了,我不方便动,你先去洗漱等一会儿吧。”后妈说。

阿显只好依从。他来到厕所,这里虽然已经打扫过了,但仍充斥着酒气和呕吐物的刺鼻味道。他用喷头冲了冲地板,又冲了冲脚,对柳老师的回忆慢慢被家里令人烦恼的现状冲淡了。

洗漱出来,后妈抱着婴儿进去了。阿显终于在沙发上躺下,把电视关了,打开电风扇,准备睡觉。

夜晚的凤城有些燥热。窗外,深蓝色的夜色洒了进来,远处还有令人安心的虫鸣。

“柳老师她可真好。”

阿显在梦中呓语。

他梦到柳老师看到了他画的那些小场景,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在梦里模糊地听到柳老师说:“你画的真不错!看来,你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呢。”

那个虚幻而令人迷醉的梦境里,柳老师带着他来到了一个美术馆的画廊里,手指着那一幅幅看不真切的画,说:“这些都是大师的经典之作,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其中的技法……”

这个梦不稀奇,这一学期的许多个夜晚里,阿显都在遨游这个梦境。

突然,画廊变成了红色,到处都燃起了大火。

阿显惊惶无措,柳老师却继续讲着一些他从未听过的美术大师。画廊快要被烧成灰烬了,一股火苗窜到了阿显脚背上,他吓得大叫。

“啊……”

梦境破碎了。阿显醒来,才发现自己热得满头大汗,那电风扇被人移走了。

怀着满腔怒火,阿显气冲冲地走到了后妈的卧室,发现电风扇不在里面;再打开自己的卧室,才发现后妈正搬动着电风扇,给舅舅吹。

看到阿显满脸怒容,后妈也皱起了眉头,说道:“干什么?”

“你把电风扇拿来,都快热死我了。”

“心静自然凉。”后妈怪笑了一声,似乎把前几年假装亲昵却无回报的怨气都撒了出来。自己的小床上,那大红色蚊子般的舅舅似乎醒了,他那红色的眼睛恶狠狠地望着阿显。

那一瞬间,阿显泄气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家里真正的一员了。他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准备离开。

但他突然看到自己桌上画的那些小画被胡乱地扔到了地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晕眩感冲上了眼睛周围。

“你们为什么把我的画扔到地上了!”他低吼着。看着地上那些他画的对门邻居窗台景色、环卫工扫街道、自行车停放处的画,看着那些明天要交给柳老师的草稿,他感到自己被点燃了。

后妈满不在乎地回答:“要给电风扇插线啊。”

“那也不能乱扔我的画!”阿显哭了起来,他冲了过去,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把画捡起来。他气得双手发抖,以至于有些画拿到手里,就被揉成了纸团。他越捡拾,越来越多的画被他揉烂,他哭得浑身发抖。

“呼”的一声,一只厚厚的手掌打到了阿显的脸颊上。这一下力气虽然不大,但足以把这个中学生掀翻在地。

与上次被矮个子欺负不同,阿显也“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刚刚攻击他的舅舅。舅舅此时酒醒了,但浑身依然显现出令人作呕的深红色,他面无表情,像一只蓄力攻击的大蟑螂。

后妈眼看事情不对,才走了上来,骂道:“真有你的,半夜在这里哭什么哭,算了,风扇给你,自己去睡觉!”毕竟,她还要依靠着阿显父亲的财产过日子的,可不能让自己这个嗜酒、窝囊的弟弟闯祸。

“啊!!!”

阿显大叫了一声。他抓起那些烂纸团跑了出去。

一路上,阿显都在大叫。

他真的是个内向、脆弱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被彻底伤害了。无助的中学生夺门而出,在街道上乱跑、大叫。

突然,他跌了一跤,跪在了公路上,然后又摔倒,滚了一圈。他膝盖磨破了皮,渗出些鲜红色的血,手肘也摔出了几块淤青。那些准备在柳老师面前展示的草稿全部被揉成了碎片,裹挟着尘土。

“啊!!!”

他还在不停地大叫、呼号。从小失去母亲,与冷漠的亲情为伴;上学时从来没有被同学认可,还经常受到欺负;不爱任何课程,厌恶世间的一切。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亲切美丽的柳老师。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袭来,把他击倒在地。

四周的街坊家灯光亮了起来。有的好事者出来看热闹。

然后,几个带着红袖章的治安巡逻队员过来了,他们问阿显情况,阿显喊哑了嗓子,打不出来,于是他们把阿显留在治安亭里度过了一晚。这一夜,阿显不住地抽泣着,像一只被痛打的野猫。

后妈和舅舅没有找来。

早上7点的时候,阿显疲倦地睡着了。那两个巡逻队员离开了,把他留在了治安亭里。

“不行,我要去上学!”

七、

昏昏沉沉里,阿显走出了治安亭,往学校踉踉跄跄地走去。

昨晚他跑出去颇远,从这里去凤城中学要走约莫一个多钟头。

一路上,阿显皱着眉头,皱着鼻子,忍住让自己不因昨夜的委屈而哭泣——一股顽强、偏执的信念掌控了他——他今天一定要去上柳老师的辅导课。

这可不是今天的目标,这成了阿显一生里最想要做成的一件事。

他想向柳老师诉说他的满心委屈,他想向柳老师展示他的绘画天赋,他想柳老师认可他,表扬他。

他突然就成了一只鲑鱼,他只求能够越过瀑布就行了。

今天下午要举办凤城中学夏季运动会,但是上午却是正常上课。阿显到教室时明显迟到了,庆幸的是,上午的政治、历史课老师并不太关注这么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生,严厉的班主任今天更是恰好不在。

一上午,阿显没有补觉,他拿起了笔,在急躁地作画。

然而,那些草稿都是那么的潦草、粗暴、缺乏诚意。阿显有些急得想哭。

午饭的时候,全班都在摩拳擦掌,为了下午的运动会做准备。阿显匆忙地刨了两口饭,突然看到一个人走到了面前,是那个多多少少不太喜欢自己的风。

“阿显,下午柳老师那儿,你自己去哈,我下午有事。”

“啥事?”

“哎呀,你不管嘛。”风用嘴努了努门口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阿显懂了,这个善于画漫画的男孩要去约会。

时间飞快,很快就是下午2点了。上周和柳老师约的是今天下午两点半,从教学楼到柳老师的办公室走路只要10分钟。

阿显出发了。

柳老师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楼——准确的说,那是个由几栋矮房子围起来的院子,中间是一个装扮了假山的池塘,池水间还有几片睡莲,几只金鱼。

阿显从未来过这边。与教学楼里的灰扑扑相比,这里更加明亮,令人心情愉快。

柳老师的办公室在走廊那一头,一扇墨绿色的木门虚掩着。

阿显发现现在才两点零五——他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头上还有汗,他手肘上的淤青,膝盖上的伤口,都还发出火辣辣的痛感。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也许柳老师在午休吧。

阿显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和典故里的程门立雪并无二致。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阿显眼望着那假山,望着这座陈旧但不破烂的院子,突然间,他的心境变得沉着平和起来。昨夜的无限委屈,变得不那么重要。两点二十五的时候,阿显怯生生地敲了敲门。

“请进!”

今天柳老师穿了一身水蜜桃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又更加明艳动人了。阿显突然觉得无比自惭形秽,他忍不住把右脚别到了左脚后面,以隐藏膝盖上的伤口。

“阿显,你带你的草稿过来了吗?”

“我,我忘了。”阿显想起自己激动过度,竟然忘了把早上临时赶工的草稿忘在了教室里。但看到柳老师温和的神情,他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就实话就告诉她,她一定会柔声安慰,而非呵斥。

“没带也没事啦。你都会画哪种,你们班那个风呢?”

“他不来啦。柳老师,我……我会画简笔画,主要是关于场景之类的。”

柳老师点点头,从橱柜里拿出一张素描纸,放到了阿显面前,说道:“你准备了主题吗?”

“我还没有……”他悄悄地把左手手肘掉在了桌面下面,防止柳老师看到他手肘上的淤青。

“没事儿。前几天其他班的同学来了,画的很多都是凤城的风景啊,周围的山脉之类的,也有同学画的外星人、坦克、军舰这些。我要不给你拿来,你看看?”

“不,不用了,我知道画什么了。”

阿显平静下来,他握紧了一支黑笔,他想到,刚刚院子里那座假山很有趣,他准备画下来。

他在纸上划拉了几下,柳老师笑着拿过了他手中的笔,说道:“这种伸缩圆珠笔,要按这里笔尖才能出来。”说完,她又把笔轻轻地放回了阿显手里。

这时候,柳老师背对着窗户,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她的轮廓看起来是那么柔和。光洒在这件旧式办公室里,给桌椅、纸笔都套上了一圈模糊的金色光边。

柳老师的眼睛里,充满着期待和鼓励,充满着温柔和温暖。

阿显觉得自己思绪万千,又脑子一片空白。

他情不自禁地舞动着右手,把这一幕画了下来。先是天花板和窗户的线条,然后是墙壁上砖块和张贴物的纹理,然后是四周的桌椅,他在画面中间留下了巨大的空白,这是他作画的习惯。

他精雕细琢般,勾勒下了窗外的白云和假山的轮廓,为桌椅添加了丰富的细节。

柳老师微笑地看着他,直到他把画面的四周都填满了,才柔声问道:“中间呢,你留这么大的白,肯定是要放一个重要的主体?”

“是的,我……”风捏着笔,想把面前的柳老师画下来。他迟疑了,他不会画人物肖像,他生怕自己乱画,亵渎了柳老师的模样。

此时,柳老师又轻轻地从他手里拿走了笔。她坐在桌子旁,在画面中间画下了一道道线条,这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她又画下一张大型办公桌,桌上陈设她只是寥寥数笔,就交代清楚,看得阿显风驰目眩。

最后,柳老师已经把那空白的一半都画满了,剩下了左下的一片。她把笔交到阿显手里,鼓励道:“这里坐的谁,在干什么?”

“这里是……”阿显想说,我和柳老师在这里,但又噎住了。他突然觉悟了什么,大声说道:“啊,这里是我,是我在画画,是我在窗下画画!是我在窗下画画!”

他的嗓子昨晚就喊破了,此时他沙哑着嗓子叫着。

几滴眼泪掉了下来,打湿了画卷。阿显在那里画下了一个伏案画画的少年。画面里的少年姿势僵硬,看来是绷起了全身气力,在用力地画。

柳老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季的阳光,温暖了阿显的心。

八、

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天的最后一节美术课后,阿显的作品《窗下》获得了美术比赛一等奖,然而奖金要两年后才能兑付。那之后,柳老师就消失了,同学们传说她被调去市里了。

初三那年,冷酷的阿显父亲给阿显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嘱咐他再也不要回家里住了。

后妈的儿子长大了,成为了当初矮个子一般的小混混儿。

风获得了市里重点中学的直升资格,他的漫画还在连载。

阿显呢?

那天的美术课后,阿显变了一个人,移除特征“慵懒、颓废”,获得状态“奋激的画家”。虽然依旧对课业不感兴趣,但一位擅长小景描绘的天才美术少年诞生了。阿显的作品参加了许多比赛,获得了很多荣誉,评委评价他的作品“宁静中带有一丝忧伤”。

毕业典礼那天,他躺在操场上晕倒了。

人们把他送到医院,才知道他就在医院问诊多次,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患上了不治绝症,生命只剩下数年光阴。

父亲去国外做生意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不愿意多做努力。十多年前,他就知道这个结局。这种病是一种古怪的遗传病,正是遗传于阿显那个脾气暴躁、冲动敏感的母亲,患者会经常晕倒,晕倒时间会越来越长,直到无限。

十年后。

当年初中二十六班的,风和其他同学,来到了凤城区张家山公墓。数年前,班主任通知他们,阿显悄悄地走了,未来有机会,他们去墓前祭奠一下这位不幸的同学。

张家山公墓海拔很高,从这里可以望到整个凤城城区。阿显的墓在角落里,显得那么不明显。

墓碑前放着几束好心陌生人留下的鲜花。

“这是怎么回事?”风沉思道。同学们围了过来,一个个都诧异起来。

墓志铭写着:“时日无多时,我遇到了一位让短暂而孤独的人生充满意义的人。我把她视作上天降给我的甘霖。感谢你,让我体验了世间全部的美好与温暖。可是,窗下那个作画的男孩不争气,没能画出更多更好的画儿啦。”

“那时候,阿显喜欢我们班的谁吗?”有同学在回忆,可那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没人想得起。

起风了,一卷纸随风起舞。

纸上有一幅小画儿。那是一个很常见的场景,一面窗,窗外是庭院,屋内摆着一张大桌子,一个小孩背对着,正埋头在桌子上画画。纸是白色的,线条是黑色的,但这一幅画却呈现出了一股非常让人感到安心的温暖感。

画在凤城的天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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