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停住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感从胸腔深处势如破竹地涌上来,肆意叫嚣着。他使劲掐住脖子,想在眩晕中寻找清明,却徒劳无功。他开始难受地干呕,布满纹路的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弯下腰,伛偻着背,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颤抖着,渐渐地,拎着公文包的手使不上力了,松了,松了。终于,伴随着一声闷响,公文包掉了。他的心也跟着沉重地跳了一拍。他使劲回忆公文包中有什么贵重物件:有新买的手机,有崭新的结婚证……对了,他今天刚结婚,不对,他是昨天结的,只是今天才把证拿出而已。想到这儿,他急忙蹲下身去捡,眼前一片黑。他心想,完了,要晕了,却迟迟未等到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慢慢睁开眼,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辽阔的天空湛蓝得纤尘不染。他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仿佛刚刚那令人绝望的窒息只是一场梦境。他捡起包,翻了翻,幸好,什么东西也没有丢,他毫不在意地拍拍衣服,大步向前走去。
2、
也许是担心早上那突如其来又令人心悸的窒息,他一上午的工作都有点心不在焉,面前的合同改了又改仍是漏洞百出,几封档案也都交错了。他盯着电脑屏幕胡思乱想着,自己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抑或时日无多?那新婚妻子,母亲,还有隐晦的夹在某名著中的私房钱……
桌子上规律地叩击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对上对面同事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刘总叫你去他办公室。”他心下一惊,刘总可是出了名的暴躁,据说他以前蹲过监狱,靠着家里过硬的关系和几十年的打拼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可为什么自己会被叫去?他抬头想要追问,可同事已坐回自己的座位了,他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推开办公室的门,刘总正陷在柔软的真皮椅上吞云吐雾,见他进来了,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惴惴不安地走到刘总面前。“来,坐下”刘总缓缓道:“我叫你来也没什么,就是想谈谈上个月那个慈善项目。”他才记起上个月,本市几个政界大腕与公司合作了个关于孤儿院救济的项目,他也难得参与了,他还记得这个项目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称赞。“关于那个项目,你是不是按合同要求吧95%的善款打给了孤儿院?”他点点头,刘总却摇了摇头:“唉…该怎么说你好呢?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有的时候不必完全依据条条框框,像这种项目,你出手未免阔绰了点,几位领导都很不高兴。”
“那….”他喃喃道,心中似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刘总掐掉了烟,浑浊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感叹道:“我还记得你刚进公司时还十分青涩,完完全全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这粗粗一算,竟也有数十年,员工来来去去,也只有你还坚守在同一个岗位上,你呀,就是不够灵活,做不成大事,这样,以后是要吃大亏的。算了,你还是先回去好好想想吧。”他低下头,脸上火烧火燎似的,嗫嚅道:“刘总,我…”刘总剑眉一竖:“怎么?”“我,我中午想请个假,身体不太舒服…”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刘总哗哗翻着文件,置若罔闻。他不安地站着。过了很久,传来刘总不冷不热的声音:
“去吧。”
3、
他捏着检查单,迷茫地坐在医院硬质的蓝色长凳上,凳子已有些年头了,椅面有一块硬质塑料破裂,硌得屁股很不舒服。他满脑子都是那张检查单,检查单上的数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他就是感到隐隐的不安。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去庙会的情景,寺庙昏黄的烛光下,一身衾衣满脸皱纹的老太严肃地告诉他,人是世间最有灵气的生物,对未来总有一种莫名的感知。
正想着,手机响了。他掏出一看,是新婚妻子月。
“喂?”
“亲爱的,今天回来吃晚饭吗?”
他本想说好,可视线无意捕捉到一抹红色的裙角,肆意而张扬,近在眼前。他抬头,红裙的主人肤色白皙,身姿窈窕,妆容艳丽,一头黑色的大波浪更衬得她妩媚妖娆,她挎着一个纪焚希的包包,踩着一双香奈儿的红色高跟,一身价值不菲。他吞了一口唾沫,咽下了快出口的那个字。
他对电话那头说:“不了,我晚上有饭局。”
他迅速挂断电话,站起身来,红裙女人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他招招手,向前走了几步,一股很好闻的玫瑰香气扑面而来。
“嗨,梅,好久不见。”
“你也是,这么多年你一点也没有变。”
他们礼貌地握手,他望着面前女人熟悉的面庞,她也没有变,依旧美艳。无论时隔多年,他看到这张面庞,依旧如当年那样怦然心动。
“今晚有空吗,要不我们吃个饭聚一聚?”他鬼使神差地试探道。他以为她会拒绝,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尴尬,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梅做主约在玫瑰园,本地一家高档西餐厅。他下了班,刚进去就被其中不加掩饰的奢华镇住了,他极少来这种餐厅。梅已经到了,坐在位子上摆弄手机,仍是一袭长裙,只不过颜色变成暗红色。见他来了,梅微微笑着,礼貌地欠了欠身,把菜单推给他,他翻着菜单,心一寸寸冷了下去,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装作随意地摆摆手,不甘示弱地报出几个他以前听说过的菜名,侍应生一脸微笑地记录,可他觉得这微笑刺眼极了。
轮到梅,她没有看菜单,就说了几个菜名,都是他以前所未听说过的。
梅开口道:“最近怎么样?”
他顿了顿,“挺好的,你呢?”
“我当然是忙了”梅啜了一口红酒,“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丈夫的一个项目。”
“那还不错,还能陪陪家人。”
梅但笑不语,转了话题,“你大学毕业后怎么样?还在做你喜欢的IT吗?”
他愣了,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热爱过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哈哈,我大学后直接进S公司了,做项目策划,一直干到现在。”他低下头,狠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牛排,酱汁浓郁,他却味同嚼蜡。
吃完饭走出餐厅,他的手机就不争气地响了,他不动声色地摁掉,电话却不依不饶地一个接一个,连梅也注意到了,劝他接电话。他不情愿地掏出手机,是母亲的来电,刚接通,母亲那尖锐饱含戾气的嗓音直直地插了进来,“你在哪儿,怎么不接电话?”他慌忙捂住手机,又羞又恼,低声道:“我不是说过有饭局么,工作上有事。”
“你看你,每天只知道工作,名牌大学毕业一点用都没有,还不是混得那样。是你老婆,莫名其妙病了,大晚上的觉也不让人睡。”他一哽,“那你带她去医院看看,没多少路么,再不行,打120。”母亲的嗓音瞬间拔高了一个度:“那个儿子像你这样叫妈照顾媳妇?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他急急应着,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他收了手机,走了回去,梅依旧微笑着:“是伯母吗?家里出事了吗?”他望着她真诚的双眼,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母亲对她的恶言恶语,她在他面前流过的泪,他感到一阵无言的愧疚和无力涌上心头,他现在很想不顾一切给她一个拥抱。下楼后,他执意送她上车,“下次见”他说:“还有,对不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默默地想。梅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仍是那种淡淡的礼貌的笑,可眼中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光芒。
3、
距离上一次见梅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最近着手一个新项目,忙得昏天黑地,他也几乎快忘了那次窒息。那天与梅告别后他匆匆去挂急诊,还要忍受母亲喋喋不休的责备。月的病因很让人无语,吃多了,他看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月,蓦得想起母亲一句话“女人就是麻烦”,想完他也吓了一跳,暗骂自己混蛋。
他与月在半年前相识,母亲强迫他去相亲,他勉强去了。月长得很普通,没有梅高调的美艳;月学历也很普通,职高毕业,而梅是海归高材生;月工作更普通,个体服装店的员工,薪水远比不上梅。自从梅出现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她与月比较,尽管两者并无可比性。他那强势的母亲对月很满意,月听话,温顺,学历不高,这让她觉得自己儿子是高她一等的,这个认知给予了她莫大的优越感。很快,两人就顺理成章地举办了婚礼。
他发动引擎,一条新短信吸引了他的注意“xx银行已入账xx”,比预计少了很多的数字,他知道自己的年终奖没了,一年的兢兢业业抵不上领导的一次不高兴,他叹了一口气。
车刚驶出停车场,母亲的电话就来了。
“你的工资怎么那么少?”
“年终奖没了。犯了一点小错误。”
“什么?”母亲大惊失色,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抖,车子不小心一偏,蹭到了旁边一辆车,他吓得急忙挂断了电话,跑下车。那是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车玻璃摇下,露出车主熟悉的风情万种的脸。
“梅?”
梅笑了笑,“别担心,车子有保修的”他不好意思挠挠头,“那我下次请你喝个茶吧”。
“那你今晚有空吗?”梅不经意地问道,“今晚,怎么样?”他略微诧异,但还是同意了。
4、
茶厅在某一高档饭店的顶楼,灯光昏暗,朦胧的香氛熏得他有些醉。刚刚经过交谈,他才发现他最近忙的项目正是梅负责的那一个,梅说她很辛苦,许多人正虎视眈眈盯着这块肥肉。聊到项目,他也谈起了自己的不易,作为底层人员,工作吃力不讨好。不知何时,梅坐到了他的身旁,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玫瑰香暗暗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她那涂满豆蔻的手缓缓地攀上了他的肩,她用那充满魅惑的双眼紧盯着他,红唇一张一合:“其实,我可以帮你……”
他的脑子嗡地一响,余下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挣扎了一瞬,也仅有一瞬,回想之前铺天盖地的窒息,他只想逃离。他毫不犹豫地陷了进去,黑暗无边无际。
就这样吧,他想。
5、
他因业绩优秀迅速升任人事总监,成为项目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不再唯唯诺诺,开始在众人面前尽情地发表自己的想法。周围人都说他像变了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只是活出了真实的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项目结束,大获成功,庆功宴也如期而至。他作为项目半路突起的领军人物,自然成了本场焦点。许多人向他敬酒道贺,他理所当然地喝了很多,无意一扭头,他看到梅一身大红礼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的脑子霎时空白,耳朵嗡嗡地听不见任何声音,周围人笑着推搡他,他恍然站着,举着只剩一半酒的酒杯,手无足措。同事们的笑脸在他面前无限放大,那一张张嘴一开一合,幻化成狰狞的野兽,步步逼近他。
他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猛然摔掉酒杯,掐着脖子,痛苦地弓起了身。
那股久违的窒息感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