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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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一把青

西山一把青

郎有心来姐有心

郎啊咱俩好成亲哎......


隆春班的白小七死了。

这世道这么乱,别说死一个人了,死一部队都不奇怪。可怪就怪在,白小七死了,一部队的人却活了。是的,白小七救了一部队的人。可她的死在四九城内听戏的人们中间,就像湖面上被扔了一颗石子,打出一声响就彻底沉寂下去,甚至没人知道她真名叫什么。

也对,毕竟谁会关心一个刚出一点风头就又归于沉寂的小角色呢。

(一)

她真名叫白玉香,因为是隆春班陈思墨班主的第七个徒弟,人们叫她白小七。

白玉香的父亲是个黄包车夫,心疼女儿跟着他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去舞厅门口卖纸烟。她稍微长大一点,邻居看她模样好,劝父亲把她送去学戏。临走前父亲和她说,要听陈老板的话,过年了爹来看你。结果日子一天天过去,白玉香都十五岁了,也没见过父亲来。倒是有一年听说某某舞厅门口一个卖烟的,因为找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某个高官姨太太的手,平白挨了一顿打。

对于父亲,她实在没什么印象,却只记得好似儿歌一样被父亲哼的调调“东山呐,一把青。”

(二)

隆春班驻地隔一条街是个戏园子,再走几十米就到北京大学。有些穷学生要住他们这小胡同里的旅馆,白玉香时不时就能看见蓝衫黑裙的女学生挽着手从戏班门口过去,谈笑中互相捶打着发出娇嗔的尖叫。后来也许是因为日本人入了关,要住旅馆的学生多了起来。白玉香很快注意到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学生,每天他经过隆春班的时候,一边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攥着一摞草纸,笔尖在那纸上写写划划,嘴里有时还念叨着些听不懂的话,眼睛扑在纸上,也不看路。一次一个调皮的孩子朝他喊,"要撞到电线杆子啦!"男学生猛然回过神来停住脚步,反应过来那孩子是在逗他玩,眼神有些茫然尴尬地四下望望,才揣起纸笔匆匆跑了。于是大家都偷偷叫他书呆子。

白玉香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是在油盐店里。那天她陪师姐黎栀去买货,黎栀都快腾不出手拿东西了,坏胚伙计还逗着她说,"妹子,唱一段才许你走!"黎栀第一次遇见这场面,杵在原地唱也不是走也不是,旁边突然过来一个穿黑色学生装的人影,把黎栀和那伙计隔开:“凭什么?”

说话的正是那被他们叫做书呆子的男学生。白玉香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他,实在是好看,个高腿长,眉目英朗,鼻梁上的半框眼镜又显得文绉绉。伙计笑笑转身走了,刚才还正气凛然的男学生突然羞怯起来,抿着唇对她们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就这样,白玉香认识了他。男学生说他叫傅舒童,字维鸿,鸿鹄的鸿。白玉香只觉得这名字听着顺口好听,应该很有寓意,可惜她和黎栀都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是哪个鸿字。

后来傅舒童每天从隆春班经过时,会朝那半开的木门里看一眼,有时和她们对上了目光,就温厚友好地笑一笑。

下午学徒们在院子里练功,黎栀让白玉香考她背戏,白玉香却看见她声音发飘,眼神也心不在焉,最后竟直接从西厢记串去牡丹亭了。白玉香忍着笑,拉了拉她的衣角:“黎师姐,串词了。”

另一边一个耳朵尖的姑娘听了就笑道,“黎师姐是在想,那个小书呆子怎么还没来吧?”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黎栀皱着眉,眼神却实实在在地往那木门外飘去了。傅舒童果然过来了,走到隆春班门口时,他的眼睛短暂地从纸上移开来。可就在他往院子里看时,黎栀却飞快地扭过了头。

“不过人家确实好看!人也文静。”那个姑娘还在逗黎栀。

“好看?还不是娇惯出来的。”角落里有人如是说。又有人附和,“可不是?能上那学校的,哪个不要白花花的银子砌台阶!论漂亮,玉香可比那些女学生模样周正。黎师姐,你说是不是?”

黎栀没有接茬,好像她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似的,她心里还有点为他抱不平呢。不知怎的,她认定他绝不是因为娇惯才好看,那是天生。

白玉香悄悄问她:"你就没想过和他走近些?"黎栀只是笑着摇头,说:“我怎么能担保他没有相好的?”

其实黎栀并不在意他究竟有没有相好,她又没想过和他走。她很清楚他们的区别,她毕竟是个唱戏的啊,觉得每天和他对个眼神就足够了,再者,无非心里默唱“东山呐,一把青”。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三)

夜里白玉香躺在大通铺上,听见隔壁的陈思墨和管账房的徐先生在谈话。前几句似乎是在夸她,可她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见徐先生话锋一转:“哼,你如今想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像樊青荷那么红,可不易。”

白玉香顿时怕了,刚被她捂热的被子也觉不到暖和。她伸手去抓黎栀的手,一边往师姐那边蹭了蹭,才觉得安心了点。她不想变成第二个樊青荷。

樊青荷是隆春班原来的顶梁柱,因为一出《宇宙锋》名满北平。

她红极一时,风光无两的时候,被一个富家子弟紧锣密鼓地追求,用甜言蜜语和锦衣玉食俘获了她的芳心后,马上求婚上门,甚至为了照应她的名字,找来以前宫里的匠人,用翠玉打了朵荷花。他对陈思墨说,陈老板,你放了个肉做的樊老板给我,如今我还你一个翠玉做的,你看成不成?当时大家都满心艳羡,樊青荷笑得异常得意。可婚后过起日子来,也就那么回事,不比婚前把她捧到天上去,连陪她的时候也少了。樊青荷也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举家上下都是原配夫人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就等她什么时候犯错了好收拾她。

但是樊青荷在戏班子里习惯了追捧与掌声,性格张扬,她也不甘心就这么变成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妇人,唱戏的时候想嫁人,现在又拼命地想唱戏。时间一长就变得郁郁寡欢,喜怒无常,然后丈夫也就不待见她了。

再后来樊青荷不负众望,为了过一嗓子瘾,票了一出堂会,立刻被造谣和男戏子在后台卿卿我我,被夫家带来的人连拖带拽地带走了。樊青荷用喊救命的音调喊着陈思墨的名字,听得角落里的白玉香胆寒。白玉香心里喊着,她想唱戏!你们得让她自己做主!她没有喊出来,一个戏子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大宅门,就一辈子别想出来了,哪里还做得了自己的主!樊青荷经过这件事反而屈服了,大哭一场后便一头扎进了丈夫为她准备的金丝鸟笼,醉生梦死地抽起了大烟,后来嗓子身段竟全毁了。白玉香每想起她就觉得后怕,然后就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要在这三尺红台上唱一辈子的。

这天赶上隆春班在北大附近的戏园子演出,压轴戏是隆春班新星魏霜河的《宇宙锋》。然而上台前魏霜河哮喘犯了,脸色苍白一身冷汗,连说句话都费劲,更别提上台。那边开场锣已经响过,台下的观众也有些坐不住了。白玉香心想她最会唱的也是宇宙锋,于是咬咬牙走到陈思墨面前,“我替她上。”

“……?”陈思墨一时也愣住了,答不上话,脑子在想,她要去给魏霜河顶缺?一个他刚表示赞赏的学徒,还没演过主角的小姑娘,怎么就轮上她来顶缺了呢?但戏班子几位大角都唱过了。此刻实在是没精力再上一场,目前的情况似乎也只能允许他病急乱投医了,“那你快去勾脸吧。”

陈思墨本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可他听见台上白玉香开口,却忍不住眼里闪动起惊喜来。她年纪小,因而还有些童音,但声音清亮吐字真切,又感情充沛,听得他心里也跟着拧得慌。一瞬间他就认定这姑娘是他下一棵摇钱树,下功夫打磨打磨,将来必定比樊青荷和魏霜河都红。

白玉香唱完最后一句,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是汗,演了那么长一出戏腿也有些软软的。她忐忑地定神向台下看去,却发现观众们的眼中有几分惊艳欣喜。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不觉得她很像樊青荷吗?紧接着就有人喊她,小樊青荷!于是底下的人就跟着“小樊青荷”地叫开了。

白玉香哪见过这种场面,票友们过载的热情让她有些头晕。不是小樊青荷,我叫白玉香。白玉香听见她心里这样叫喊着,可是她说不出口,替魏霜河上台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况且她一个连初出茅庐都算不上的龙套,有什么本事拒绝这样的赞誉呢?白玉香草草地谢了幕,一溜烟跑下了台。

一时间不少人凑过来祝福她,说你的好日子要来了。白玉香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兀自回味着刚才得到的那句“小樊青荷”。距离上次见樊青荷估计也有些时日了,白玉香看着她苍白得像搽了厚粉的脸和涣散的眼,就忍不住回想她以前的美丽灵秀,从而越发不安起来。我不是她。一瞬间这句话占领了她的大脑,把刚才那份喜悦都冲淡了不少。于是白玉香一冲动,趁大轴戏后台无人,走小门出了戏园。

宇宙锋剧照

(四)

戏园子里的锣鼓声和观众的叫嚷离她渐远了。这一片挨着学校,因而格外寂静,一阵夜风吹过,留给她的只剩一片空荡。白玉香漫无目的地走着,但却像是受了什么指引似的,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然走到了北京大学门口,沐浴着月光的校门显得格外气派庄严。

“白小姐?”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白玉香转头看去,傅舒童站在她后面,这次没有带着书包和纸笔,像是刚看完戏回来。他笑了笑,“大轴戏我不喜欢就先走了。快期末考试了,我就想着回学校来住……啊,还有,唱得真好。”

“真巧……我也是嫌闹腾呢。”白玉香被他一声“小姐”叫得又开心又羞怯,突然特别想问他:“你也觉得我像樊青荷吗?”

傅舒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却还是按自己想法说了:“不像。我也没觉得‘小樊青荷’是什么真心夸你的词……还有,你要来北大逛逛么?”

白玉香看着他温和明亮的眼睛,突然心念一动,说那走吧。

尽管傅舒童说北大比东边的清华小很多,但对于白玉香来说已经足够逛了。深夜的学校门口把守得很松,白玉香便跟着他光明正大地走大门进去,在北平最顶尖学堂的校园里漫步起来。傅舒童把那边修缮的很典雅的人工湖指给她看,“那就是未名湖了。虽然名字里带个湖,实际就一米多深,我们之前还开玩笑,说清北抢学生的时候就让他来未名湖游一圈,游得动的就去清华……”他突然想到白玉香也许不知道这两所名校的爱恨情仇,补了一句,“文学院每年都在学术交流,我听不太懂,但是蛮有意思的。”白玉香听着他的描述也忍不住笑了,这个“学术交流”是不是就和他们唱对台戏一样?

游览完一圈回到校门口的时候,白玉香才有点觉得北大小。明明以前从没进过哪个学校的门,此刻她却实实在在感到了不舍,不着边际地想,我要是个学生就好了。她说下次你带我去清华吧?傅舒童说逛遍清华你可得骑个小车。他低头看了看腕表,“啊,这么晚了……”傅舒童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所房子,让她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暂住一晚,别再走那么长的夜路回去了。白玉香噗嗤一声笑了,“你都要住旅馆了,还有闲钱在外面租房子?”

傅舒童低着头笑得仿佛少女怀春,“和女朋友合租的,有时候过去住。白小姐你不知道吗?我早从旅馆搬走了呀。”

白玉香听到女朋友三个字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也不管他什么时候搬走的了,抖着声音问,“你真有相好啊?”

傅舒童却偏偏是个不懂话的,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讲起他的女朋友来。最后他觉得能讲的都讲过了,就说她叫周清,对门那学校的清。

白玉香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又不认得几个字,你说这个做什么哦。傅舒童说没关系呀,你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读书。我女朋友就想当个老师……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不想认识她,找我也行,虽然我嘴笨不一定有他们会教。白玉香抬起头和他目光相交,他的眼里竟闪出些希望憧憬的光。

傅舒童和她道别,说放假之后你再来找我玩吧。白玉香突然怯怯地问,“傅先生,你女朋友好看吗?”

傅舒童被她问懵了,就说好看。白玉香又壮着胆子问,“那和黎师姐谁好看呢?”

傅舒童:“……诶?”

白玉香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多唐突无礼的问题,顿时脸上有些发烧,抛下一句"再见"转身就跑。傅舒童在她身后叫她路上小心,她没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一边喊道:“知道啦!”

白玉香跑过街去,把北京大学和已散场的戏园子甩在身后。身边袭来丝丝冰凉的风,吮吸着她单薄的身体。她并不打算去蹭傅舒童的房子,他的话倒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黎师姐委屈,替隆春班的她们委屈。白玉香想起他说愿意教她读书时的表情,那双眼睛亮亮的,是厚厚的镜片也挡不住的光彩。她从未在梨园行的某个人眼中见到过这样的神采,于是她突然明白了黎栀的话:他和我们不一样。白玉香又想到樊青荷,才越发觉得黎栀清醒聪明。人若是一头往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扎,是要溺死的呀……

(五)

白玉香回到了隆春班,日子又变成了碌碌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戏班的孩子们都换上了冬装。她想着以往的时间,算着傅舒童的期末考试应该已结束了,但却迟迟没见他再来。

直到有一天她在隆春班门口和路过的报童聊了两句,才知道日本鬼子把中国大卸八块了,占了东三省之后,又把炮口对准了华北。再上街去,果然看见街上扯着的条幅标语。军警正在道边扯下挂着的条幅,绸条幅很脆弱,扯得用力些就给撕破了,条幅上的字也跟着软倒在地上,看着那么可怜。白玉香很想上去把那些条幅抢回来,可她看着军警手中黑洞洞油亮亮的枪管,也就只能想一想了。白玉香想这些条幅有几个是傅舒童挂上去的呢?以傅舒童的脾气,保不准也要参与到这些抗议活动中来。她很佩服他的勇敢和义气,更怕他做什么激进的事丢了命。于是只能在心里替他祈祷,千万别出事啊。

农历十一月初,北平这座小县城响了第一枪,一个军警死了,整座县进入了一种慌乱的状态,据说是爱国抗日游击队的人来了。自此每日军警们都忙忙碌碌的在县城巡逻搜查,却没查出个结果,只好挨家挨户的说,禁止私藏共党。

腊月上旬的某一天,学生游行在北平开始了,黎栀从一片混乱恐慌的街上带回来一个女学生。女学生穿着和傅舒童一样的校服,神情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却因为第一次进戏班子,忍不住偷偷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四处张望。陈思墨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直接冷了脸:“总之把她留在这,不成。”

一向温顺的黎栀却没有听话:“今儿政府又开枪打死了人,就是撕破脸了。现在军警正满北平搜查参加游行的人,我们不留她,她没地方去。”

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白玉香看着陈思墨的表情,越发觉得窒息了,忙上去拉住了师父的衣袖:“师父,都是爱国的学生……我们该帮一把……”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声音很低:“河北……已经丢了。”

陈思墨看着小姑娘颤抖的长睫,不知怎的,竟也红了两个眼圈。他不再赶女学生走了,只是嘴还硬着:“你要留她就留她。只要你们把她藏好,别害得一院子人为她送了命!”白玉香不觉得他说话过分,她们这些戏子,无钱无势,戏里戏外都只管低头折腰,也就剩下一条说它珍贵像讽刺,说它下贱像自嘲的命了。

学生就这么留在了隆春班。她说她姓周,让大家叫她小周就好。她长了张俊秀亲和的脸,戴一副圆框眼镜,还真和傅舒童有几分相似,人却要活泼有趣得多。年轻戏子们一股脑往她身边凑,闹哄哄地问她外面的事,她也没不耐烦,一个一个给解答。戏班子练功的时候,她就坐在墙根下看她那本口袋书,许是心思都扑在书上了,竟也不嫌地上凉。

黎栀好奇去问:“在看什么?”

“《共产党宣言》。”小周抬起头朝她笑笑,“你要看看吗?”

黎栀看着口袋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觉得眼睛生疼,好像一瞬间明白她为什么戴眼镜了,说你念给我听吧。

小周就从自己读的这一页往下念起来。黎栀歪着头听着笑了,眼里却有光点在跳动:“真好……好得我都,不敢去想……”

白玉香喜欢小周口袋里那支钢笔,黑管镶着金色的边,闪亮亮的,很是典雅。那日她要了钢笔来看,发现笔尾刻了两个金色的小字,立心。她问,什么意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小周悠悠吐出几句古文来,“妹妹你知道吗?我就想当个老师。虽然我学的是数学,没法给人讲古文,但我想让你们至少都认得字,能算开账。”

她顿了顿又说,“最近外面不太平,同学们也总说北平连一张安稳的书桌都放不下了。”似乎是想到了那天政府镇压游行的惨烈场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一直相信……相信北平总有能放下几百几千张书桌的那天。”

白玉香看见她表情突然沉重了,有点心疼。“那以后你当老师了,教我数学好不好?”“好啊!”小周一下又直起身子,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明快活泼,她直视着白玉香,眼睛亮晶晶的,“到时候你肯定也红透北平啦!妹妹还没取艺名吧?到时候我要拉个饱读诗书的同学来……哎呀,能给小白老板教课,我可以吹一辈子了……”

她没有把她说成谁的翻版,白玉香以往听见这样的夸赞是很受用的,可此刻她只顾着凝视着她的眼睛发呆了。她眼里盛装的笑意温和,闪烁着的希望的光却直白炽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白玉香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只扑火的飞蛾,简直想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去追逐她口中曲折却光明的理想了。

(六)

城里的军警都是酒肉做的,凡事不过三分钟热度,抓人也是。那天隆春班门口来了个生面孔的青年,气质也像是个学生,下眼睑带着淡淡的黑眼圈,穿得可挺洋气,脖子上挂着相机。他说外边安全了,来这接周同学。小周听见认识的声音自己过来了,白玉香送他们出了院门,却在他们走出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冲出去拉住了小周的衣袖:“请问……你认识傅舒童同学吗?”

小周“啊”了一声:“他是我同学,北大现在还封着,他住那边旅馆,你想见他直接去找就是了。”白玉香才觉得心安了些。她回到屋里,看见那支钢笔躺在桌上。陈思墨叹了一口气:“她说她身上就这支笔值钱,一定要留下来答谢。……傻姑娘,也不看看我们这院子里哪个像读过书的。”

他又说,“她叫我陈先生,叫你们小姐。我从当戏子到当戏子头子,头一次这么让人看得起过。”

白玉香把笔盖拔下来,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划了一笔,划出来黑色的墨水,低头一闻,有种特殊的墨香气,她满鼻子的甜腻脂粉味,都一下子清凉了。

白玉香把笔盖盖回去,找了个盒子小心地收起来。想见傅舒童的愿望一下子更强烈了,她哼着小调又出了门,朝胡同深处的旅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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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一把青

找到了傅舒童的房间,白玉香气喘吁吁叩开了门,和傅舒童互相寒暄的时候,一打眼却发现他校服左袖破了一道口子。他尴尬地说那天跑的时候不知道刮到哪了,白玉香便说我去和长班大婶借针线,给你补补。

其实陈思墨不怎么让她干补戏服之类的杂活。她缝得很慢,傅舒童盯着她穿针引线的手,突然说:“你还能想着我,我好高兴。”

白玉香手里的针瞥了一下,嗔怪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那几天我可是一直担心着你……”

然后他们絮絮叨叨聊了很久,傅舒童提起那个带着相机的学生,说那是个见习记者,也是带他深入了解共产党的人,自己打算毕业后就和他一起去延安,到更前线的地方去战斗。他突然话锋一转问她:“白小姐,察哈尔和河北都丢了,日本人下一个要占的地方必然是北平,……你们要怎么办呢?”

白玉香怔住了,她无法不承认她想和他们离开北平,可头脑中尚存的理智又给她浇了一盆冷水。离了北平,她的京戏呢?她刚攒起来的一点戏迷呢?她要怎么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活下去呢,她一步也离不了北平呀!

于是她又低了头。“我离不开北平,你要走的时候,来听场戏再出发吧。”

(七)

傅舒童没有说错,北平还是被日本人的火炮轰开了城门。

八月七日的时候,这一片区的保甲长突然上门,提着个大麻袋,上来就掏出小红旗,陪笑道:“明天日本人进城,要求咱每家派一个人出去迎接,陈老板你看……”

陈思墨拧着眉把那小红旗翻过来,看见上面“中日亲善”四个字,当场就炸了。

“滚他妈的!谁去我跟谁急!”他第一个吼出来,吼完就开始揪着衣领咳嗽,不让徒弟拉他下去,只是瞪着那保甲长,眼神就把他凌迟了一遍。

保甲长笑得比哭还难看:“陈老板您当我乐意吗?人直接就端着枪拉我们去领旗子派活了,我全家的命都搁你们手里头,要是我死了鬼子不进城也行,可我死不死鬼子都进城啊,我能咋整?”

陈思墨咳得眼圈通红,却冷哼一声上来了脾气:“我们家不去。”

保甲长叹气:“得嘞陈老板,家家都这样咱也没法儿,我今儿个全当来和你们道别了。东西我就放在这,您要真不去我也没法子,就希望下一个保甲长的活别摊到你们这就成了……咱这片区的都是好人,为难谁我也不乐意,总归话我是带到了,明早七点胡同口,天热,您注意身体。”

说罢,他满脸惆怅地拖着麻袋走了。

院里的人全看着桌上那面小红旗,半晌谁也没声音。陈思墨刚才的气势全没了,腿一软就往后倒,被演武生的赵逐光师兄手疾眼快地扶住。

陈思墨喘得很急,“熬过日本鬼子……熬过革命……这一辈子……”突然就没声音了。

赵师兄也有点哽咽:“你们把师父弄回去躺会……明天我去……”

第二天白玉香醒得很早。她不敢出门去看,在胡同里只能听见外面人的声音。她听见一个中年人在喊:“‘中日亲善’,我们亲了,他们就善了!要笑,懂不懂?”他喊得很大声,白玉香紧咬牙关,擎起赵艳容的护国宝剑弄死他的心都有。可她凝神细听,那声音声嘶力竭得都变调了,分明是在压抑着哭。

日本人的马蹄踏在街上的声音顺着胡同里深一脚浅一脚小路,直往她耳朵里钻。他们走得很慢,带着一点残酷的高傲感,一点一点将阴影带进她的北平城中。白玉香听巷子里的老人讲过八国联军侵华的故事,她想,这可比八国联军更让人觉得屈辱和绝望,人群里隐隐传来啜泣声。

白玉香的心几乎被这马蹄声碾碎。二十九军走了,属于中国人的政府,不再庇佑她们了,新的统治她们的人,正耀武扬威地靠近。穿着沾着中国人鲜血的军装,骑着踩过她同胞尸体的马。

白玉香咬着自己的辫子,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八)

城里潜伏的兵找上了陈思墨,要隆春班给日本人演一出戏,掩护剩余部队出城。按大兵的意思,届时他们会打扮成老百姓的样子,趁着城边军官在隆春班看戏而顺势出去。

陈思墨和那人拉拉扯扯了很久,知道这苦差是推辞不了了,把茶杯一摔:“我去。”又看了看缩在院子角落瑟瑟发抖的徒弟,“到时候来台上给我收尸。”那茶杯里的茶他还没喝,滚的水珠甚至飞到那兵的衣摆上。

陈思墨退隐幕后都快十年了,白玉香连他扮上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她听过其他戏子嚼舌根,说师父以前遇人不淑沾上大烟坏了身子,后来虽戒掉了,但也因此丢了半条命,在最红的时候离开了戏台。戏班子里一些唱得好的看不起他,时常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还能唱戏啊?这时候却全哑巴了。毕竟,谁愿意去唱一出必死的戏呢。

陈思墨摔摔打打地要进屋。以往他发火的时候是没人敢近身的,白玉香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冲上去拉住他:“我去。鬼子喜欢小姑娘。”

陈思墨转头就骂她:“我对你太好了你有主意了是不是?就这么急着去送死?”他气势汹汹地吼了两句不再做声了,呼吸又急促起来,好像在忍着泪。白玉香看着他觉得好心疼,给他拍着背顺气,“您不能走。隆春班还指着您挑大梁呐。”

她想了想又说,“您身体不好,少发点火。”

然后白玉香跪下来给师父磕了个响头,像是一瞬间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朗声喊道:“您的恩情……玉香来世再报!”

陈思墨没再答话,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他不常叫的“玉香”。

白玉香端掌,给陈思墨唱了最后一出戏。

东山呐,一把青

西山呐,一把青

郎有心来姐有心

郎啊咱俩好成亲哎

(九)

白玉香很想再唱一出《宇宙锋》。她第一次作为主角登台唱的便是这出戏,也算有始有终。

黎栀气得扬手就给了她一记爆栗:“你还真是急着去送死!你一个小丫头,又没枪又没炮的,除了唱戏什么也干不了,怎么和鬼子对着干?你唱个喜庆点的,说不定他一高兴,就这么过去了呢?”

白玉香摸着刘海下被弹痛的额头,却并没有想换一出唱的意思。她一回想起那天日本人进城的场景,想到街坊邻居哽咽着喊欢迎,想到赵师兄回来时心如死灰的表情,就觉得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喜庆的戏来。

其实黎师姐说的没错,她一个小姑娘,没枪没炮的,日本人一挥手,就够她死得不能再死。到头来,也只是唱戏罢了。

可既只是戏,她还怕什么?

所以她只是笑笑,“唱个喜庆的,日本人就一定能放过我了?不如留点气节。”

我都在台上死了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次。

(十)

五点半,北平车站悄悄地苏醒过来。

黄包车夫送了早车的客人,三三两两迈着懒散的步子,去附近的小摊上喝碗酸豆汁儿,就几根咸菜,再来一根新炸的油条。

阔一些的洋车夫情愿到站外的铺子里,来一碗热腾腾的核桃酪,掺着小个的马蹄烧饼,顶好配来一个焦圈。初秋微冷而干燥的空气中,混了吃食的香气,在车站蔓延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李自牧招呼来一个吃着饭的车夫,还没等他走过来,就急匆匆地上了车,“老白,北平变了天,李鸿志叛变,供出来所有联络处的同志,带我去城边,上级派了人接应咱们,情报耽误不得。”

车夫来不及惊讶,拉着车就往南边城门奔。

李自牧又压低声音说道,“老白,你也跟我走吧,日本人有你的照片,你在北平待不得了。”

车夫死死盯着前路,带着有点哑的声音启唇,“我还有个姑娘。”

(十一)

日本人来听戏那天,戏园子里灯火通明。台下聚来了北平的所有日本军官,按他们的话讲,拿下北平、捣毁共党地下联络组织,喜上加喜,隆春班应该好好地给他们助助兴。白玉香觉得好气又好笑,隆春班哪一次演出的观众都比这日本军官多,可没有一次弄这么大排场,白玉香暗中唾弃趋利附势的汉奸。

《宇宙锋》自是白玉香的拿手戏。她想都不用想,戏词就脱口而出,赵艳容的装疯卖傻几成她个人情绪的发泄。她用痛哭的声音大笑,扯下身上的蟒袍,高声唱道:

恼得俺恶气生珠冠打乱

不由咱一阵阵咬碎牙关

白玉香眼眶里蓄着泪,恨恨地瞪着台下的日军,可他们只当她是沉浸表演,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赞赏之色。白玉香一瞬间心里更憋屈了,几乎是嘶吼着挣着嗓子往下唱:

手中攀起护国剑斩狂徒马前--

她唱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声音。在紧密的锣鼓声中,台下的日本人不知道想到了哪件事,或是认出了台上情绪激昂的姑娘是他们要抓的共党的孩子,又或是几个聪明的听出了剧中的仇视,伴随着一声细微的破空声音,一枚子弹猝不及防穿过了她的胸口。

白玉香一个踉跄,凤冠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几颗钿头珠翠。她额头重重磕在身后的案角上,有温热粘稠的液体从额上淌下来,血珠挂在睫毛上,她什么也看不真切了。胸口被子弹穿过的地方,也渗出血来,印在黑色的戏服上,像一朵被催开的花。

她愣怔了几秒,伤口处才扯出千丝万缕钻心的疼。她几乎被自己的泪噎住,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自己要死了。痛,害怕,眼冒金星,白玉香方才噙在眼眶里的泪,一下子开间一样涌了出来,搽了面红和白粉的脸上流满了一道道胭脂色的泪痕。

为自己,为在深不见底的梨园行挣扎的她们,也为这片破碎动荡,浸满血泪的土地。白玉香腿一软跌坐在戏台上,大脑被搅得混呛呛,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就是剩下的几句戏词。

她拼命爬起来,嘴里还喃喃着,“也不枉……此身凋落在凡间……”混乱中她一脚踩到戏台外,摔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隆春班的掩护下,剩余的在城内潜伏的兵已来到城墙下。日本人从牙缝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通行证”。领头的兵从怀中拿出递给日本人,队伍就混杂在往来的商人农民中出了城。

(十二)

黎栀一连以泪洗面了几天,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好像白玉香一死,她也跟着被抽走了心。直到有一天几个戏子商量着要不要给她叫个魂,她才理了他们一下,连声说不用。黎栀知道自己清醒得很。她只是不敢相信,那个跟在她身后喊师姐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

隆春班立了条新规矩,不再演《宇宙锋》。

黎栀魂不守舍的模样把陈思墨也吓着了,他破天荒地来找她聊天。结果聊着聊着话题又回到了白玉香身上,她听见陈思墨说:“我们这些唱戏的,无非也就是互相的翻版。她是第一个这句话用在身上不灵的。”

黎栀终于有了反应,滞涩了几天的大脑缓缓转动起来。陈思墨的话简直真实到可恨,十年前他向强权和大烟认了命,后来樊青荷也向荣华富贵妥协黯然退场,魏霜河嫁了个同为梨园行的人,估计也离沉湖不远了。

她突然想到两年前白玉香和她说,想跟那几个男学生走,被她捏着脸说傻。现在她彻底理解她了。离开北平豪赌一把,也总比当一朵只为悦人眼目而生的昙花精彩得多。

陈思墨叹道:“走了容易,你再想回来可难了。”

黎栀的声音有点哑,可语气一瞬间坚决起来:“我不会回来了。”

她断然没有白玉香那样用生命反抗命运的勇气,却也不想被人按着头认命,不想在鸦片烟里醉生梦死,不想在好年纪就趋于平庸……不想成为下一个他们的翻版。

(十三)

第二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黎栀提着行李走出了隆春班的门。她轻手轻脚踏进了那家旅馆的门槛,长班夫妇的房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她听见夫妻俩的谈话:“……怎么和学生别的没学会,就学会去送死了呢……水灵灵的小姑娘!唉……”

黎栀喉咙里涩涩的,眼泪又要在眼里打转了,却一下子坚定了去找那几个学生的决心。西边屋子传来熟悉的男声,她毫不犹豫地奔过去就叩开了门。

那天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学生来开的门。他个子很高,黎栀站在他面前,几乎被他的影子罩住。可看着他温柔平静的眼睛,黎栀突然不紧张了。

于是她说:“你们介意多一个同行的人吗?我和你们走。”

东山呐,一把青

西山呐,一把青

郎有心来姐有心

郎啊咱俩好成亲哎

【 end 】

注:

·《宇宙锋》,梅派经典剧目,主要内容是胡亥要强娶丞相女儿赵艳容,赵艳容不惜自毁容貌,装疯卖傻以抗强权的故事。

·《东山一把青》,为白先勇先生原著《一把青》电视剧插曲,推荐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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