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你昏迷的第二天,我希望睁开眼就能看到你也正好看着我。阳光照在你的床上,窗户的格子一个个洒满了你的床单,你为什么还这样不动声色,我们喜欢你的青春活力,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温暖又充满力量。你不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吗?我记得你曾经说有个假期,你放了假之后还一个人留在宿舍一个多月,我问你怕吗?你说当然不怕,因为感到害怕的时候你就会把宿舍里面那个小小的收音机打开,本来安静的宿舍一下子就多了许多说话的人,变得特别特别的热闹,就像有很多人围绕在你身边一样。不管是什么频道,不管是什么内容,只要听到很多人说话,自己就会心安。你还说平常看着你是一副安静的模样,但其实内心是在自我对话,你说每时每刻你都在说话,即使安静了,也一刻不停。你会和自己,和我,和每一个人说话,默默地在心底对话,你说你总是有这么多的话呵,说一天,说一年,说一辈子,你说自己真是一个怕寂寞的家伙,还好自己说不烦,听不厌。我笑你提前进入了老年人的生活,说说自来话,听听收音机。你眉飞色舞地讲着,讲着你渲染出来的人群幻想,讲着你一个人在宿舍里面的小资生活,我听着却感到一阵心酸,你的乐观背后是深深的孤独,我会一直陪伴着你,让你在某一天发现,自己早已丢失了寂寞。
今天的天气真热,你还记得前几年的夏天,我们还没有用空调的时候,你总是会在工作间隙,伸个懒腰对着摇头晃脑的电扇大喊,“风,我在这儿!”仿佛这么一吆喝,就能叫呆头呆脑的电风扇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吹着你。可爱的小家伙,你对一切都充满了亲近的感觉,周围的世界和你都像是至交。你醒过来看,窗外的树枝在随着风有节奏地摇着,时而轻,时而重,时而近,时而远,风知道你在这儿,它正爬在树上看你呢,还有啊,风悄悄地溜进了房间,但它不小心把窗帘给吹动了,它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来看你,抚摸你,吻你,它知道你在这儿,我们都知道你在这儿。乙鸢,不要再继续躲在你深沉的睡眠中了,即使梦得再深,我们也能捉住你小小的身影。
你爸爸妈妈给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你过去的生活又被连成了一条线,这是在我认识你以后看到的一个更丰富的你,像是时光魔术,偷偷潜入了你年龄的每一个阶段。真羡慕你还有人能记住你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我却没有了,我所有的人生都只剩下自己这个参与者,除了我,没有人再能知道我过去的生活,当然,如果我忘了,我的故事就和过去的岁月一同沉没在时光海洋中,即使不舍,那也无可奈何。
你妈妈怕你热,说要给你降降温。你热吗?在炎热的夏天还盖着厚厚的被子,生病以后连冷热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以前你可是特别受不了热啊,快醒来,热了就告诉我们。
我去打了一盆热水,你妈妈为你擦身的时候我出去了。小懒虫,你已经超过了昨天我们说好的期限,不要再贪睡,在洗得干干净净以后就一定要醒过来。
我站在病房门口等你妈妈为你梳洗打扮,真讨厌“病房”这个词语,总是会感觉到一种很压抑的味道。对于某些词,我们本身就怀有敌意或者是敬意,虽然它们都是词,但由于它的所指不同而分出高下,同样都是路标,一块指天堂,一块指地狱,我们总是觉得指天堂的那块要更神圣一些。总是有分别,有卑贱,词义会误导人,会误导的东西总有利用价值。思想又扯了太远。
我知道你只是思想飞翔得太高,身体追不上思想的脚步,才进行的一个短暂休息。这里只是一个停泊的站点,你累了,要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再继续前行。这次生病是对你身体的一个警告,警告你记得要和身体和谐相处。门开了,你妈妈抬着水走了出来,我接过盆,转身去了盥洗间。嘿,你知道吗,这盆水里有你很多的秘密,它连接了你身体最隐秘的部分,从你的皮肤上经过又流回了盆中,虽然只是一些水,但它沉默地泄露了你的“隐私”,它替我抚摸了你的每一寸肌肤,我一瞬间就充满了些许罪恶感,像是未经主人同意却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主人不愿诉说的秘密。或许,也不只是偷窥到“秘密”这么简单。我把一个手指伸进了盆里,在盆里,我似乎能触碰到了你的温度。
倒了水,拿着盆折回病房,她应该醒了吧?我幻想着,不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幻想的确是一种盲目的乐观。推开门发现,她还是没有醒。巨大的失落敲击着我,我每天都在幻想着你能醒来,你的形象每天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你充满阳光的语气总是萦绕在我的耳边,而这些所有的幻觉比你陪在我身边时更鲜明,更生动。我记得你满眼崇拜地看着一个衬衣口袋插满筷子的师傅推着盒饭在火车上潇洒地走过,你说这样的职业自豪让你佩服;我记得你有次难过地说有个负责食堂卫生的奶奶被滑到,首先想到的不是站起来,而是捡起地上的帽子;你送我的礼物我仍然珍藏着,每一个精雕细琢的木雕,每一个精致的小石刻,都镌刻在时间的节点上,它刻着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爱情。你就像一个手工艺人用敏感的双手和心灵去探寻不同的材质,看着这些礼物就会想起你雕刻时的模样,想起你的认真,想起你的用心,还会想起我们之间的那段雕刻时光。
乙鸢,睁开眼看看我,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沉默,会变得阳光,变得快乐,不再怨恨数学,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一个艺术生去旁听数学系的课程然后回来讲给我听。虽然我喜欢和你坐在一起上课,闻着你身上散发的味道,我会感到温暖,但总不能永远在你的保护之下,我也要学着去接受,去改变。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醒来。
林乙鸢你记得吗,我曾打趣地说,“乙”就像小写的数字“2”,所以你名字的意思就是“林子里面的两只鸟”,你当时笑得不行,说我无聊到每天研究别人的名字应该配一个怎么样的绰号。你还记得那个脑筋急转弯吗?林子里有两只鸟,猎人打了一只,现在还剩几只?嗯,一只也不会剩,一只鸟死了,另外一只也不会在了。我们就是树上的两只鸟,你不在了,我也会离开。
第三天。我一大早来到医院,却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你难道是是醒了,然后想出去走走?还是出了其他什么事情。
天,保佑你是醒了。
看到我着急的样子,隔壁的那个阿姨说你突然脑部大出血,被送去抢救了。
为什么你还没醒,你的血液就开始了沸腾,是暗流涌动背后的波涛汹涌?我赶到手术室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你已离开。
你妈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嚎啕大哭,你爸爸也是眼泪涟涟地坐在她旁边,我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只感到整个世界都已崩塌,我先是失去母亲,然后又失去了你,你们让我从悲伤中醒来,让我过上一段异彩纷呈的生活,之后你们离开,世界开始褪色,我又回到了生命的原点。我多希望能生活在想象中的画面,画一个太阳,能让我们时时刻刻感受着温暖;画一片海洋,在海风的吹拂下听听涛声,散散步;画上你喜欢的小动物们,每天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醒来,在一片安详的蛙鸣声中睡去;画一幢房子,画一个家,画里有我的母亲也有最爱的你,我们把日子过得平凡而又简单。
但一切都不在了,画面被一个角一个角地撕去,把我最爱的图画撕得粉碎,只剩下一堆堆颜色斑斓的碎片,这些碎片在阳光和风雨中渐渐褪色,然后成为往事里的一堆尘埃。我再也拾不起逝去的生活,也再也粘不出未来的图景,我孤零零地站在可悲的现在,被剥离出了时间,也不能永远地存在。
乙鸢被推出了手术室。
最后的幻想全部寂灭。
你终究还是走了,选择了一个人安静地结束这一切,你的脸上写着手术后的疲乏与轻松,你知道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吗?为什么你执意要离开?为什么?我也讨厌这纷繁的世界,但我仍待之如初,不即不离,却也不放弃,因为我还有牵挂,还有爱,还有你。但你……我们的情丝牵不住你的脚步,我们的呼唤得不到你的应答。我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的一颦一簇,只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你还是那么的冷酷,那么的面目表情,你知不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你的车向前推去,我跟不上你的脚步,就像是我们站在马路的两侧,中间是不停息的车流,我站在路的这边,你站在路的那边,我们两个还能彼此看见,我大声呼喊着,但你却怎么也听不见,任我在路这边大喊“林乙鸢……林乙鸢……”,你看着我,却毫无反应。你一个人站在那边,不知道是决绝地不愿再看我一眼,还是我们已经生死相隔……你的车来了,我留不住你,只能目送着你离开,看你的车消失在茫茫的路口。
你放弃了你的所有,你的才华,你的青春,放弃了那么多年你为生存所付出的代价,放弃了我们呵护的爱情,你是否还会眷恋这个世界,是否还会留恋人间?我很想你,却永远都只能在想象中一笔一笔勾勒你的样子,回忆你的声音,你的呼吸。在襁褓中就被遗弃,然后又有了一个家,之后母亲离开了我,你也离开了我,我又恢复孤身一人。或许我注定是孤独的吧,谁也不能拯救谁,我失去了所有,不再有所期待,因为一切本也不该我得。只是我舍不得你小小的身躯居于阴暗潮湿的墓冢之中,被锁在一所石房子里听着萧瑟的风吹过你的名字,然后静静地等待轮回,等待下一个灵魂进驻的肉体;我舍不得你一个人蜷缩在山坡上,那里没有人再陪你,没有人在听你讲话,只有同样沉默的石头和同样沉默的魂灵,你会不会害怕;我舍不得你的模样终究消逝于尘埃之中,茫茫地时间会吞噬所有记忆,但你要记得,你有我全部的爱,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你不会孤独。
我不愿离开你,我要为你雕刻一座宫殿,不论五年还是十年还是一生,我梦中的女王。我会等你的灵魂回来。你一定找得到我,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可以让风捎带你的讯息,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什么。我会和想象中的你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再进入谁的生活,永远生活在记忆之中,和记忆中的你一起欢笑,一起悲伤,我还要养一只狗,一只你曾最想养的狗,就让我一点点地完成你的遗憾。
这些天,我怕你的爸爸妈妈难过,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是为了送你最后一程。他们过几天就要回去了,让我一起走,我没答应,我要在这里陪着你。但你放心,我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他们。
当岩洞口飞来的一只小鸟好奇地张望的时候,我知道你回来了。你站在我为你雕刻的那座石像前静静地看着,迪拉很兴奋洞里来了一个新伙伴,它趴在地上轻轻地嗅了嗅,没有惊动那只洞口的小鸟,把它的鼻吸当做一种问好。我知道是你,你是回来看我雕刻手艺的,你准确地找到了你原来的样子,看着她还满意吗?乙鸢,真的是你吗?欢迎回家。
这座雕像是你,那座雕像是我的母亲,此生已不能和你们一同生活在一起,我要在这座宫殿中完成此次相聚。我还要在整个岩洞中刻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没有黑夜,没有离别,只有一片盛开的紫鸢花,一片你最爱的摇曳的芳香。我每天都沉浸在想象之中,像一个幼童幻想着如何堆一座沙的城堡,哪里是城墙,哪里是塔楼。我想象着你的,我雕刻出卧室,雕刻出书房,雕刻出阳台,雕刻出走廊,我不只是在雕刻那些沉默的石头,而是在雕刻一段等你的时光。你会回来,我会等你。
时光一晃很多年,我依然是一个人、一条狗地生活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搅,也没有纷乱的事情干扰。我也会去城市看看你的父母,每到清明和冬至他们也会来这里看你,然后在岩洞和我住上几天。
我喜欢这里的一切,纯净的空气,辽远的天空,鸟贴着云层飞过。山林里的植物自由散漫,长相奇怪的植物用奇怪的眼神扫视着周围的访客,花花草草一盘盘奋力地生长着,它们是神的菜。
天气不会很热,时间过得温和平静,时常有陌生的动物邻居怀揣着惊讶,谨慎地从洞口经过,也有吵吵嚷嚷的动物从山的深处走来。夜晚的星星总是很明亮,不只是星星,连天幕都仿佛如白天一样明亮,只是浅蓝变成了深蓝。没有电,但我有月光。
或许我不会再残存于其他人的记忆中,最多也只是别人口中的一段往事,或许除了你的父母以外就没有人会想起我,但我依然过得幸福,只要有你,有你们,我就能够满足。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走,到最后终究是一个人,我不在乎。要留下你们多少的爱,才能迎接这世间的千变万化,我不知道,但我明白,每个人到世间都有意见特定的是要完成,如果没有做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做。不存在什么坚持不坚持,这就是我的生活,雕刻这座宫殿,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全部。
我静静地雕刻,静静地读书,种菜养花,在田野中散步,在山林中取水,我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简单。
没想到我苦苦追寻了多年的平静,却在失去一切之后终于获得。
多年后,麦子找到了我,说想为我写一本书。
我回头看看石雕,“我的故事都刻在这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