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一本历史书都可以告诉我们,人类的生活从未彻底安宁过。
连接近彻底也没有。
战争从未间断,疾病从未消亡,即使在人口还很少的远古时期,人们也常常疲于与洪水、猛兽搏斗。没有灾祸困扰的季节,仍然避免不了为未知的收成担忧。
就是在那样时常忧患、时常无依的岁月里,人们学会了制陶。
做做陶,望望天。望望天,做做陶。那一刻的安静平凡,是岁月给的馈赠。脆弱不言的陶器,是宁静年岁里的安心,也是动荡年岁里的安慰。
制器之慢
陶泥并不难取。或者说,能制陶的泥料种类很多。这也是在电子通讯、工业文明尚未萌芽的人类早期,陶器就能在世界各处被人们所掌握的重要原由。
不同的质料烧制完成后颜色、光泽各有不同。有的烧出来成黑色,有的偏红,还有灰的、黄的。有些略粗些,有些则更细腻。这也成就了陶器各异的质感。
制坯时,先将陶泥用筛网去除杂质,加入水,揉成团,搓成条,再慢慢拢出一个形状。陶泥会被制成各种各样的生活器皿。盛水用的罐,盛食物用的碗,或是一个扁平的碟子。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
泥坯要经过反复、缓慢地摩挲,器型才柔和完满。时间的年轮,就是这样一道一道刻上去的。
后来人们发明了慢轮制陶。顾名思义,是将陶泥放置在轮盘上,通过脚踩使轮盘旋转,借助旋转的力量与角度,在陶器成型与印花的环节进行辅助,避免徒手旋转时造成的变形。
西双版纳的傣族地区至今仍保留着慢轮制陶的技艺。挽着发髻、身着筒裙的女子,在家中院落里慢慢转动轮盘,一低头、一伸手,用竹片、木片在器皿上印上花纹的时候,霎时四下宁静,指尖皆是满满的柔情。
即使轮制,也仍是慢的。
做陶的女子很美。美在她懂得细水长流、小心轻放的温柔。
记事之美
在度量工具尚未发明的远古,人们对外形与图案的把握是令人惊叹的。常有人意外发现数个世纪前深埋的陶器或碎片,尘埃拂尽,纹路露出来时,对称、重复、直角,漂亮的弧线,还有恰到好处的留白,让人相信人类的创作力与美感原本从自然中来,不需要向谁去习得。
人们在器皿上描绘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事物,是点缀,也是记事。可见不管文明发展到何种程度,人们对景象总是留恋的。即使在没有发明文字的日子里,人们用简单的工具,一道一道留下了叶子,水滴,时卷时舒的云,时圆时缺的月亮。又或者,仅仅是构成世界的最简单的圆点与线条。
都是些平淡无奇的景致罢,但是当它们穿越千年,搁置在今时今日博物馆的橱窗里,在幽暗的射灯下时,还是令人感叹——这是他们来过,而我们正经历的,我们都想伸手挽住一丝丝渺小光景的世界。
哪有那么多天崩地裂的大事,让我们内心悸动,而能够以平静悠长的心情记下来的,都是些,小事而已。
器皿上也有人类自己的影像。细眯眼的,大嘴唇的,腰肢摇摆的,欲言又止的,留给后人无尽的解读。而它们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的不解的或欣喜的表情。
驯养之情
泥坯在阴凉处经过几日晾晒,形状稳定之后入窑烧制,做最后定型。也有可能在烧制时由于温度的缘故发生变化,令器物呈现出意料之外的色彩与光泽,称之窑变。窑变的纹路是完全不可预料的,也美,是规则外的另一种神奇的美。
不是所有陶器都要经过窑烧。比如云南香格里拉尼西乡,便因当地出产的黑陶而著名。黑陶取用当地的特殊泥料,筛去杂质后,匠人制出形状,借用简单的工具进行装点,在露天的篝火里烧几小时,再用熄灭的火灰捂上几小时,黑亮的陶器便好了。陶器乌黑透亮,有一种与当地民族性格相契合的沉稳与内敛。黑陶是当地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盛水、盛酥油茶、佛龛,都有黑陶制器,与日常融为一体。
有时会在居民家里见到使用年份极长,甚至已经有缺口的陶器。人们仍然自然熟练地使用着,喝水、泡茶、盛饭。此时陶器已不完全是一个用具,而是家中的成员之一。如同《小王子》中所言之“驯养”,器与人已相互驯养,滋生绵长不语,不离不弃的情感。
这种情感,以“制”开始,以“用”延续,对陶这样脆弱的器皿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最高的尊重,最深的交情。
修行之心
陶的替代品早已被人们发明出来,有更轻薄更高级的瓷、玻璃、塑料……都可以满足人们的日常生活所用。但最早期甚至最粗朴的陶却从未在文明发展的长河中退出舞台。
纳塔莉·哥德堡在《再活一次:用写作来调心》里写道,写作就像修行,尝试完全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喜、怒、哀、乐,面对自己的幻想与感动,将这些感受写出来的过程,就是一次修行。
制陶也是这样的修行吧。当下的制陶,与其说是为“用”,不如说是一种“度”。一是度假,二是度己,三是度人。
制陶曾是一项多数人都会的技能,也是多数人生活里的一部分。在这项技艺逐渐丢失的现下,若在城市一隅,将一堆散泥和成团,制成器,在这个过程中体会最初的缓慢与闲适,体会时光流走而我们不疾不徐的坦然——无论时间长短,是为一次度假。
清除心中所有的固执的、纷杂的目的与追求,只专注于眼前的一只罐,一只盘,竭尽所有想象与对美的感知力,去呈现心目中最完满的器型,刻上心中最惦记的风景。当这原本看不见的一切,以一只陶器的形式展现在眼前,重拾了生活的初心与天赋的人们,历经了一场修行,是为度己。
陶器能记事,也会说话。它将初心的温度传递到另一个人手中,令人感动的时候,哪怕只有霎那,也是度人。眼前不是一只罐子,是一个人交付另一个人的,一段清澈的时光,一抹温柔的心意。“看呵,这是你我微不足道的当下!”这句提醒,这是多么珍贵的馈赠。
陶器来自于大地,许多陶器又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同某人铭刻过的景象、心事一起回归大地,深埋尘土。
也许若干时日后会被人拾起,也许从此掩埋。如同这个星球上曾经存在、于某人很重要,最终被所有人遗忘的一切。
可我们仍然不愿意丢弃制陶这样的技艺。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将石头推到山顶,待它滚落下来,又再一次推上山顶。在徒劳无功的世界里,仍有我们愿意深情凝望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