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漩
病了,一下子从忙碌中彻底解脱。偷得浮生半日闲,何况这不是半日。工作,不需要再考虑,家务,不需要再操劳。突然而至的轻松,竟可以把病痛暂时抛在脑后。每天都可以像婴儿一样睡到自然醒,醒了,并不急着起床,等到腰都躺酸了,才慢慢坐起来,披件衣服,倚在床头,透过玻璃看着窗外明亮的世界。前面的路,像一条河,每天的这个时间,流淌的几乎全是上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从窗缝里顽强地钻进来,钻进耳朵里,再引着你的目光,让你无法不去注视他们:那一个小女孩儿,可能是刚上一年级吧,小小的身体,背上背一个大书包,看起来像一个背着家的蜗牛,你会觉得那重重的壳该压得她走不动了,她却突然欢快地跑起来,追上前面一个同样背着大书包的女孩儿,拍一下她的肩膀,两人便相互搂着肩抱着腰,亲亲密密地一起往前走着,看她们那亲热劲儿,不像是前一天傍晚刚分手,倒像是久违了的好朋友。想象不出,这么小的孩子之间,会有什么悄悄话要说。那几个大点的男孩儿,一定是老师家长眼里的调皮鬼,看他们刚见了面,就你追我赶地打闹起来了,有一个个子高得像初中生的男孩儿,跳起来从法桐上摘下一个圆球塞到另一个男孩儿的脖子里,然后蹦跳着跑远了,那另一个男孩自然不甘示弱,也飞快地跑着追上去。还有几个孩子跑进了路旁的火烧店,包子铺,然后手里提着火烧包子又匆匆忙忙出来了,想来是早晨贪睡误了早饭的吧。
除了骑着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或开着汽车送孩子的年轻家长,送孩子的大多是老人,他们手里牵着孙子孙女或外孙子外孙女,步态安详,可孩子们一见了伙伴就甩脱了老人,老人嘴里喊着什么,我听不到,但我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定是“小心啊”“别摔着啊”的一声声叮嘱。老人的腿慢了,追不上孩子,可眼睛却一直在追寻着孩子的身影,那眼神,我看不清,但我也可以想象得出来,那眼神里,一定写满了关切。
那一刻,我突然对生命充满了敬意。生命,就是窗外这叽叽喳喳的童稚声,那声音里透出的是生命的颜色,像节日五彩斑斓的服装,五颜六色。
病中日月长。时间久了,感觉到的不再是轻松,而是无聊。那无聊不是一般的空虚,而是浸入骨髓的百无聊赖。忙碌的时候,总希望哪一天有时间了,轻闲了,读一点自己喜欢读的书,做一点属于自己的事。然而,真的手里攥了满把的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打发它了。书拿起来又放下,电视打开了又关上,时间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似乎凝固了——它也被封闭了。把目光投向窗外,只有那里的时间是流动的,窗前法国梧桐阔大的树叶由嫩绿转深绿又变成褐色,终于在秋风中落了,树叶似乎不甘心离开树,它在地面上滑动着,翻卷着,最终被风卷到了看不见的远处。
忽而春天来了,远处的垂柳已泛出了嫩黄,远远望去,像一团团绿色的云。望着眼前的法国梧桐,看不出一点绿意,依然是灰褐色的,只有一个个乒乓球大小的小球悬挂在树上,虽经历了冬的严寒,却依旧兴致勃勃地点缀着这寂寞。然而我知道,既然春天来了,它一定会绿的,会的,一定会的。
久病不愈,绝望就会逐渐涌上心头,像不小心碰了蜘蛛网,丝丝缕缕地缠住你,擦也擦不掉。人在绝望里,总希望在那绝望中找到一点希望。以前看书,经常看到把一丝脆弱的希望比喻成“救命的稻草”,却一直没有什么感触,现在对这个比喻终于有了切肤的深切的感受,蓦然间,我会茫然四顾,那救命的稻草,在哪里啊?
喜欢吃苹果,更喜欢看苹果那鲜艳的颜色,把一个圆圆的大苹果拿在手里,端详着,那么鲜红,那么晶莹,竟不忍入口。偶尔,一个水灵灵的苹果,也会长出一块腐烂的瘢痕,那瘢痕褐色的,与整个苹果的颜色极不协调。我想,苹果,它也生病了,我在惋惜之余,竟有一丝庆幸:幸亏发现得及时,否则它会全部烂掉的。我拿刀把它烂的地方削掉,露出的是嫩嫩的黄色的果肉,润玉一般,咬一口,依然脆甜脆甜。我就是那生了瘢痕的苹果吧,去掉有病的部分,我也会有一个甘甜的人生呢。
先生不知从哪里折来两段枝条,插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在寒冷的冬天里,椭圆形的叶子居然苍翠欲滴,就连那紫红色的枝干,也紫得那么酽,像一杯浓茶,浸润着生命的凝重。我说,你不是害了它吗,用水能养它几天?先生说,不,很快就发出根来了,我就是让你看它的根的。我不在意。我还记得在办公室的时候,同事经常从院子里折回几枝鲜花,插在装了水的瓶子里,那花一开始的时候也是鲜艳地盛开在桌上,然而用不了几天,它便失了光泽,很快便枯萎了。所以,我不喜欢折花,那是对一个旺盛的生命的戕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两节枝条居然真的生出了根须。开始,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衣服里扯出了一点线头,越扯越长,便成了一根线了。然后,又是一根。然后,在线上居然又扯出了一根。在透明的水里,那根须颜色洁白。渐渐地,那瓶子里居然也盘根错节,满满地全是根须了。而那紫色的枝干,和绿色的树叶,依然那么凝重和苍翠。生命把自己的颜色搭配得那么和谐。
白菜吃完了,剩下一块白菜疙瘩,那根,早被卖菜人削掉了。先生找了两个客人用过的纸杯,摞起来,装满了水,把白菜疙瘩放进去。几天后,那白菜疙瘩便长出了绿色的叶子,那叶子先是紧紧地卷曲着,很快便舒展成一个个阔大的叶片,再去看一片片的叶子间,竟然还簇拥着一堆堆黄色的花蕊,那花蕊由一个个小米粒大小的花苞组成,含苞欲放。再过几天,那花蕊真的开放了,在窗台上绽放出一片金黄的颜色。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残缺的生命,只需一杯水,便重新注入了活力,把自己生命的颜色重新灿烂在明媚的春光里。
窗外,已是万物复苏。
写于2008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