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老人吗?不!她不是!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永远四十八岁。
母亲是个孤儿,她两岁时我外婆去世,八岁时我外公去世。母亲无有兄弟姐妹,从此一个人孤苦伶仃,村里把她安排给她的叔叔抚养,但叔叔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一切都要依婶婶说了算。母亲在他家吃不饱睡不暖,每天都得看婶婶的脸色做事。可怜的叔叔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看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小小年纪的母亲面黄肌瘦,食不果腹。
一天早晨,母亲看见她舅在婶婶家附近放牛,便紧紧地拉着舅舅的衣服,不走,一边嘤嘤哭泣。舅舅看她实在可怜,就将她领回。
在舅舅家,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舅舅和舅妈一家人并没有嫌弃母亲,他们自己已有三儿两女,母亲的到来给这个本已穷困的家庭更增添了负担,可舅舅一家并无怨言。在那里母亲感受到了一个家庭的温暖,亲情的呵护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一晃 母亲十八岁,经本村热心人介绍,嫁给大她十几岁的父亲。母亲出嫁那天,她的舅舅哭得很伤心,后来在我长大稍微能喊人的时候,母亲教我喊她的舅舅叫舅爹爹,喊舅爹爹的儿子为舅舅(本来应该喊表叔)。我直到现在还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让我们喊她舅舅为外公,她舅舅在我们的眼里其实就是外公。
母亲嫁给父亲后,就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父亲憨厚老实,只是耳朵眼睛不大好使,虽然没有一技之长,但他勤勤恳恳,每天和母亲早出晚归,砍柴锄地,上山下河。
小时候我记事很晚,上小学之前我基本没什么印象。母亲笑说我小时候摔了地,大脑摔坏了,才导致记忆力不好:那时我还未满一岁(母亲说出生才几个月),那天她有事,把怀里抱着的我递给父亲,父亲手刚伸出来还没接住,母亲就放手了,“扑通”一下我擦着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哇”的一声然后哭到喉咙嘶哑,那个柔软的小脑门肿得像个小皮球,在婴儿床里不吃不喝昏睡了一天半。母亲吓坏了,她舅舅闻讯赶来,狠狠地将父亲母亲斥责一顿。母亲懊悔自责不已,若干年后每每说到此事,眼圈还红了。我直笑她。
后来我又多了两个弟弟,家庭成员的增多,负担更重了,可欢乐也多了。
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晚饭后我们兄弟三人就着煤油灯,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已经油漆斑驳的四屉桌前写字,父亲坐在堂心搓麻绳,母亲洗完碗也坐在桌子边纳鞋底。山区夜里很静,除了父亲搓麻绳的声音,我们兄弟三人写字的沙沙声也能听见。母亲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把纳鞋底的针头在头发上来回摩擦两下,再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拿针用劲顶进去,当针头从鞋的另一面出来一半时,我看她又用牙齿咬住针用力拔出来,长长的麻线随着母亲的手臂伸展再伸展,母亲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很好看。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弟弟们,不说话。
有时候我看书看着看着就笑了,母亲就问笑什么,能不能说给她听听,她说不识字就这么不好,厚厚的一本书她却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其实母亲也上过几天学,能写自己的名字。那时村里扫盲母亲可以去上学的,但她舅舅家里人多,事情忙不过来,只好又把她留下来干活。在闲暇的空隙里,母亲给我们背她学过的课文:什么“人手足,耳口目”,什么“风云雨,雹雪冰”,有时候给我们唱样板戏《杨子荣打虎上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还有她最爱的黄梅戏《天仙配》《打猪草》《闹花灯》《牛郎织女》等等,一曲曲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我很惊异她的领悟能力,一个字不识,居然能把那么多的戏曲唱词一个字不漏的记下来,还唱得那么声情并茂,字正腔圆。
母亲在高兴的时候也会陪父亲喝点酒,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时,她都会喝的很开心。其实母亲也喝不了多少,半斤差不多就到顶峰。我就怕她喝醉,喝醉后她一般不会吐,先唱一会儿黄梅戏,后来唱着唱着就哭了,任我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过去,她是怎么怎么的没有爸爸妈妈,怎么怎么的没人知道她内心的苦,同她聊聊天。我知道她是把过去的伤心事都想起来了,就劝她说,我们都在听着的,她抹了鼻涕又抹眼泪,说我们不是她女儿,男孩子不懂她心里的苦。我把堂妹叫来让堂妹端着糖水哄哄母亲,这一招果然凑效,母亲拉着堂妹的手不放,一边抹眼泪哭一边说要堂妹做她的女儿,堂妹依着一一答应,母亲也喝了几口糖水。渐渐的她终于有了鼾声,我们见此相视一笑,唉!
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突然会有一天要离开我们。那年我刚初中毕业,在一个雨天,我和二弟在小伙伴家玩儿看书。傍晚时分,我隐隐约约听见家里有人喊我,快到家门口,奶奶带着哭腔急急的拉我:“快去看看你妈妈,这怎么搞哦!”我吓一跳,飞奔进屋,母亲睡在床上,父亲在一边端着一个碗,里面好像是肥皂水什么的,床前有一滩呕吐物。父亲也在哭,我急忙问怎么了。父亲哭着说母亲服了一种叫呋喃丹的农药,我一听头都晕了!就叫二弟赶快去汪河找医生,二弟哭着跑去了。
母亲躺在床上,脸色红红的,眼角挂着眼泪,她用手阻挡着我喂肥皂水,老是说没有喝药。我学着医生摸摸她的脉搏,脉搏跳动基本和我一样。只是床前的呕吐物很刺鼻,伯父家的一条黑狗溜了进来,用舌头舔那呕吐物,母亲奋力挥动手臂,要赶黑狗走。我看她的情形明白了,她是真喝了药,她怕黑狗中毒所以才赶黑狗走。我也慌了神,只是拼命的喂肥皂水,一边心里默念二弟快点回来。
也许是上天有灵,也许是母亲命不该绝。二弟回来的时候,我老远的听到他边跑边哭的声音。他一手拿着输点滴的水,一手不停的擦眼泪。村里人都闻讯纷纷赶来,医生也来了。经过检查,医生说问题不大,但是必须要去住院观察治疗。我的心才落了地,后来我很惊异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慌张。
我和父亲几个人把母亲送到汪河卫生院,住了两天。医生说,这次幸亏农药失效了,抢救也及时,但以后要注意,喝农药的人以后可能还会有这样的行动,一定要多和病人沟通,以防后患。那次从医院回家,母亲很羞愧,不但人受苦还花了冤枉钱,她说以后再不能做这样的傻事了,我们也相信。
九十年代后,我和二弟随着外出的人流开始出门在异乡打工,和母亲联系就靠书信,我们寄回家的除了问候还有给家里的生活开支,小弟寄给我们的除了家里的关怀还有他的成绩状况。到了九四年我们可以通话了,母亲第一次接我电话时非常开心,兴奋的声音传到我耳内我能真切的感受她的开心。我知道她接电话的不易,我们事先通过别人的转达,我先给老家有电话的人家捎话:约母亲在哪天的几点坐船过去接电话,到时我打过去,母亲在那头接。老家有电话机的不多,往往好多人都在等,所以要提前预约。
九五年小弟考上我们当地桐城师范学院,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父母亲成天脸上都是乐呵呵的,“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都不错,那段时间是全家最开心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香港回归一个月后,正读师范二年级的小弟突然因病离开了人世。母亲自此结有心病,荒凉的大别山脚下,那座低矮的小坟丘头,常常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声声哭泣。远在异乡的我经常被人告知哪天哪天母亲又去哭了,手皮抓坟头都烂了·····
伤痛经过时间的流逝渐渐消除,九八年我和妻子相识并走到一起,第二年丫头出生,我以为生活从此一帆风顺。
千禧年农历三月中旬,母亲在父亲生日前一天的上午,不明不白的大哭了一场。父亲坐船到牯牛背大坝商店里买米,我和妻子带着丫头去桐城买菜,准备第二天招待客人,丫头还没去过大姨家,顺便到大姨家吃中饭。
当我们在大姨家正准备吃饭时,妻的舅妈电话打来了。噩耗就这么无情的传递给了毫无思想准备的我。胡乱吃了几口饭,坐上出租车直奔回家。
第一个发现母亲服药的是养她长大的舅爹爹,他来家里借菜刀,准备剁猪菜。一进门就发现躺在地上抽搐的母亲,舅爹爹年岁已高,一个人拉不动,急忙站在门前的场地上哭着大声喊人救命。村里一下子惊动了,二舅撇下手中的活儿,第一个冲了过来。给母亲灌水,想办法让她吐出来。
可是办法不凑效,二舅一边打电话给桐城120,一边又给牯牛背渡口管理站打电话派一艘船来接应出去。众人把母亲抬到码头边时,船也来了。父亲挑着米,他眼神不好,还不知道担架上是他的相伴多年的老伴。此时,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当二舅哭着对我父亲说是我母亲时,父亲扔下米,扑到担架上嚎啕大哭,突然又转身往河里扑,他说他也不活了,几个邻居急忙死死地拉住他,一边开导他。
当我回家时,母亲已经被安置在门前的那棵杏树底下,手脚笔直的躺在舂凳上,脸上盖着一块毛巾。头的前方点着一盏香油灯,火苗不大,风一吹时隐时现。
屋里堂心摆着两条凳子,上面架着原本是奶奶的棺木,盖子和棺木并排架在凳子上。
屋后的伯父一边安慰我事已至此要节哀顺变,一边和我商议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安排。伯父年纪大有经验,我就请他给我做主安排。我和妻子只管接前来吊唁的人。
二弟从郑州回来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那年,母亲四十八。
一眨眼,母亲走了快二十年, 那棵杏树是多年前我和母亲打猪菜的时候挖回来栽的,如今根深叶茂,像一把雨伞罩着门前的场地。
风来了,树叶沙沙的响,仿佛是母亲在深情叙说,她在天堂一定过的好,要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她怎么一个梦也没有托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