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说:“没有谁能够始终晴朗,命运里我们总记得那些晦暗时刻……记得大雨如注,记得足够的泥浆。”』
作者|年宝玉则
黄婆婆站在门前的檐下,盯着雨,望街上的人。雨筛糠似的下,头发花白的梳了起来的她用手接起一把雨,握也握不住。
没有伞的孩子,总是会一路奔跑。放学才分分钟功夫,我已从学校跑到了中街上。我出现在黄婆婆的视线里,湿淋淋的。“嗳,高兴明的孙女儿,来来,快来躲雨。”
高兴明是我奶奶。在这个小镇上,似乎每一个老婆婆都有那么两三个彼此相熟的老婆婆。她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住于城,我住于村镇或山林,平时并无太多交集,但却彼此知晓对方的家里有些什么人。黄婆婆便是我奶奶赶场时必定要聊上一场的老婆婆。我们家当时一贫如洗的处境,以及我的坎坷身世,我想黄婆婆自然也是知道的。
黄婆婆喊住了雨中的我。
我的鞋子,脚后跟烂了一个洞,晴时穿着无妨,但若走在雨里,汩汩的雨水就挤进了鞋里来。我使劲往后蹭着鞋子,努力不让雨水往前方的脚趾处灌。一路尝试过来,似乎无济于事。一旦鞋有破漏,雨水浸满鞋子是迟早的事。
我的脚在那双鞋里扭来扭去,我想去躲雨,但我又不想去躲雨。这双湿透了的鞋,满是泥泞,还进水了,我不愿意它踩在黄婆婆家的地板上。
见我杵着不动,黄婆婆跑进雨中,像拉自己的孙女儿似的,一把把我拉进屋里。
屋外是汩汩下着的雨,黄婆婆的灶上煮着一壶水,水掀起壶盖的的声音咕咕着响。接过黄婆婆递来的毛巾,我擦着头发上的雨水。把我翻了一圈,我的身前身后都被她细致的擦上一遍,确定不再有欲滴的雨水了,她拉我坐下来,递给我茶水喝。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我当时一直怯怯的,把脚缩得近近的,近近的靠近自己的身体。我很担心,鞋子里的雨水会一下子跑出来,打湿黄婆婆的屋子。这间干净的屋子,温暖又善意。我呆呆的坐着,掩饰着自己那双漏雨的鞋。
黄婆婆折身到里屋,在一个箱子里翻来翻去,找出几双鞋来,不是崭新的,但却又一点儿也看不出旧来。拿到我脚边,她一一比着,把大了的、小了的鞋子拿开,黄婆婆把一双黑色的系带皮鞋放在了我脚边,“换上吧,娃娃。脚湿太久会凉着。”
我不知道小时候哪里来的那么巨大的自尊心,明明需要一双鞋,我却还是推辞着,慌忙说下“不要,不要”。她执意而为,让我换下湿湿的鞋,穿上这双不漏雨的鞋。她的诚意温情。
黄婆婆说,这是她儿媳和孙女的鞋,她们有了新鞋,于是她就从县城把这些还可以穿的鞋子带回来,擦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存放在箱子里。不是她自己穿,而是留着,她想着:总有谁会突然穿得着。比如像今天,我这个雨中的不速之客,正好就可以穿走一双。
那以后,即便不是在雨天,“娃娃,来喝个水”,“娃娃,来歇会了再回去”,她这样唤着我。我也常常被黄婆婆一把拉进她的屋里。
从那间里屋里,黄婆婆总会拿出好看的鞋子,不是这双鞋,就是那双鞋,在我四岁五岁的脚上比一比,又在我八岁九岁的脚上比一比。她像变宝贝似的,变出一双双鞋子,让我雨时有鞋,晴时也有鞋,冬天有鞋,夏天也有鞋。因为有黄婆婆和她给的鞋,我的四季变得完整,走在雨里,再不怕湿了脚,再有冰雪遍地,也不怕会冻着和滑倒。
周晓枫说:“没有谁能够始终晴朗,命运里我们总记得那些晦暗时刻……记得大雨如注,记得足够的泥浆。”
我记得那天的雨;雨中湿透的鞋;鞋上满是泥泞,我怯怯坐在黄婆婆家的屋子里,把脚缩了又缩;而黄婆婆又是怎样从里屋的箱子里找出一双合我脚的鞋,催促我换上,还说了句“换上吧,娃娃。脚湿太久会凉着。”
世事终有圆满,时有雨,时有泥泞,不过晴朗亦有。即便当时只有一双漏雨的鞋,我也不曾因为曾经湿了脚,就怨着那天的雨;我也不曾因为少时的日子极为艰难,就在意着命运的不公。在那天的雨中,我愿大雨里的每个人都有一双不漏雨的鞋。我也愿那时的自己依然会爱着雨,爱着鞋上的泥泞,也爱着往后这一路上的风和雨。
因为黄婆婆这个人,因为她无声的鼓舞,我生命中的每一个雨天都耐人寻味。后来人生的风雨种种,我也从未畏惧过,我一路跑着,一直跑着,跑向未来的艳阳天。而也只有我知道,这份勇敢,是黄婆婆给予的,人生陌路上,最晴朗的伞。
晴时风云,总在雨后。我还记得那天回家的路,我走得有多开心。在雨中开心的跑着,我一路跑着回家告诉奶奶:黄婆婆,你可不知道她有多么多么多么的好!
如果我抬头望雨,是否能望见黄婆婆您从雨中走来呢?或者再回到当时中街的屋檐下,假设有来生,换了我等您在街角,烧一壶水,沏上一碗茶,唤了您来,再把时光慢慢聊。我知道您早已不需要不漏雨的鞋,直到生生世世,您积累的善的元气都足够您永享无边福泽了。但是黄婆婆,我还是要为您祈愿,愿如珍宝般善良的您来生得福,愿善的荣光清澈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