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沉花

那日,我正在后山上练习师傅新教我的仙法,正琢磨不透其中奥秘而暗自伤神,便听见一声虚弱的呼救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救命,救。。。。救救我。”

我从石头上跳下,循着那声音慢慢靠近。因为是自家的后山,我便没有多想会不会有什么不妥,而且师傅又是神族的第一战神云修,我自认为天上地下没有什么好怕的。

那人躺在地上,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我走近看他,觉得他真是可怜,看身形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身上且不说,一张脸布满刀痕,鲜血淋漓,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本来的模样。

“姐姐。。。。。。救我”

他挣扎着一点一点爬向我,眼神涣散迷离,那一声一声的姐姐,让我不由得想起小非。小非是师傅三千桃李中年纪最小的,也是与我最亲近的同门,小时候,我与他时常一块儿玩耍,学习,他比我聪明多了,总是早早地完成师傅布置的任务,然后在一旁笑话我。

我在那人面前蹲下,查看他的伤势,却从他骤变的眼神里惊觉,不好!

我立即起身想要逃离,却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周身被强大的法术困锁住,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渐渐地感觉全身麻木,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不断地苏醒又昏迷,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看不清周围事物,只觉得有利器在我的腕间深深地割开,鲜血喷涌而出。我拼命地挣扎,可我根本动不了,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师傅还有师兄们都在等我回去,我死了他们该多伤心啊。

师傅,穗儿好疼。

师傅,你为什么还不来救穗儿。

师傅,你教过我,要乐善好施,常怀善心,那我这次错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没有痛感了,而那人也早已不见踪影。

我躺在地上,回忆起师傅说过的话。当年他携弟子去不周山闭关修炼,在一棵古槐树下捡到我。那时我还是婴儿,见我可怜得只剩一口气,便破例将我收养并收我为徒。后来,为我取名穗儿,望我如那田中麦穗般,坚韧且快乐。

后来,我大一些了便跟着师兄们一起修炼。不过,我很调皮,总是不肯好好认真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为此,师傅还狠狠教训了我,将我吊在天界大门口三天三夜。

自此以后,我便学乖了,认真修炼仙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多努力,总是个半吊子,我想我根本没有修仙的根骨吧。师傅总说我还小,很多潜质并未被发掘,因此比别人学得慢些也没什么要紧的。正因此,连年纪比我小的小非都成功出师回到天族当他的天族太子时,我还在若水谷练习着最基本的仙法。

师傅啊,你当初若是能教我些厉害的仙法,我也不会是这样的下场。真可惜,我还没有在你身边待够呢。



若水谷。

“师傅,师妹她,找到了。”

“穗儿,穗儿她被人生生放干了血。师傅,我们定要找出伤害穗儿的凶手,替穗儿报仇!”

“对,一定要找出杀害穗儿的人,师傅,你一定为穗儿做主啊。”

云修一身白衣缥缈,端坐主位,眉眼生得极美,令人丝毫想不到他便是震惊神魔两界的战神。此刻,他闭着眼,似乎并没有听见徒弟们在下面强压着怒火。那是他们的小师妹,自己唯一的女弟子,竟然在自家的后山被人活生生放干了血。

“安静些!能有本事进入后山不被我们发现,说明那人灵力极强,就算我们加在一起也未必是对方的对手,更何况,我们现在根本无从得知对方是谁,如此盲目地报仇只会让师妹死得更冤枉!”

说话的人,正是小非,或者以天族的名讳应称他作太子长煜,只有穗儿才会叫他小非。他从小就比任何人都要沉稳,可面对穗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失控了。他望着师傅的平静,心中明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良久,云修望着眼前跪了满地的徒弟们轻叹一口气,缓缓说道。

“血祭,终究还是来了。”

血祭,是魔族中用来提升修为的方法,以血换血,族中地位越高,灵力越强者,用其血换自己的血,修为增长得越快。

只是这种方法需用魔族中最纯粹,最高贵的血才能有效。因此魔族中常常出现同类自相残杀的局面,甚至老魔君便是死于自己的亲生女儿之手,而后其女成为新的魔君现世,一时间所向披靡,无人能及。不仅魔族,甚至天族都十分忌惮这位新魔君,只是魔君从未真正现身过,无人知晓她的模样,只听得魔族中人尊其为——魔尊无月。

“师傅,魔族的血祭和穗儿有什么干系?为什么要抽干她的血,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啊!”

长煜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无法接受他脑中所想,悲愤地咆哮着。

云修背过身不再言语,关于穗儿的身世一直是个秘密,当初捡到她时,云修便知道穗儿是魔族。可是,他却对那样弱小的婴儿下不了手,魔族已经全族覆灭,这样一条小小的生命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伤害。后来,云修便把婴儿收为徒,教她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

直到有一天,云修发现穗儿出落得越发像她,那个英姿焕发,不可一世,令神仙听之都胆颤的魔族女君。



三百年前,魔族大肆入侵天族,魔族首领借着上古神器的力量对神族大肆屠戮,残暴至极。最后由战神云修带领万千天兵步下天罗地网,将魔族团团围困,众神集结神力,将魔族消灭地干干净净。只一人逃生,那就是魔尊无月。

无月逃生,众神皆惧。可是从那以后,无月从未现身,嚣张肆意的魔族一时间树倒猢狲散,魔界子民被大肆驱赶至世界尽头的蛮荒之地,男的生生世世劳役,女的被剔除魔骨永世为婢。

而那时的云修也因为天界立下大功,被天君钦封为战神,一时成了天上风头最盛的仙家。不过,云修并没有因此想要爬上更高的位置,他携座下弟子们归隐于若水谷闭关修行百年,再不过问天界事物。

久而久之,便有人觉得这云修虚顶着个战神的名号,什么事都不做,未免太不把其他仙家放在眼里了。也有人觉得,当年那场天魔大战若是没有云修,天界估计早就没了,那些个整天云里来雾里去的神仙们实在是没用的很。一时间众说纷纭,闹到天君那里,天君心里一思量,恐云修功高盖主,便由他退隐离去。

直到穗儿的遇险,让云修仿佛从当年那场噩梦中惊醒过来。如果真的再见到她,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要了她的命,像当初一样,用追风刺穿她的身体,挖出她的魔心。直到她下跪哀求,放过她,云修被那双皓月般的眸子吸引,一时间慌了神,反应过来时,无月已逃。

所有人都爱慕他的举世无双,无人能及,在漫长的天界,度过一个又一个相似又无趣的日子。在那段岁月里,云修每天驻守在神魔塔,一个看似风光无限却孤独寂寞的地方。云修善战,他渴望对手,一个能与他匹敌的对手,可惜,天界实在太安静了,他希望有一个人能来打破这无声的牢笼。



直到无月的出现,云修明白他终于等到了。明明他应该恨无月的,他的使命是击败魔兵,守护天界,可他偏偏欢喜这场战争。从云修第一次在神魔塔见到无月,他就知道,他注定做不了神。

“喂,来跟我打一架,赢了,我便饶你不死。”

“呵,这么说,我是非赢你不可了。”

天魔大战前夜,战神云修与魔族女君无月在神魔塔前大战一场,险些将神魔塔都给掀了。塔内困锁了从上古至今的所有恶灵冤魂,无月的到来使得塔内的冤魂们感受到了相似的黑暗怨念,变得格外焦躁失控,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冲出神魔塔。

“云修,你真是个好对手,这世上能跟我打成平手的,只有你。”

“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等到下次见面,你就会知道我的名字。”

第二日,云修依旧在神魔塔,他在等那个人。她说,下次见面,那么她还会来吗?

云修心里很欢喜,他终于找到一个对手,在漫长无边的生命里终于泛起了涟漪。正当他满怀期待地等在神魔塔时,却见南边火光冲天,那是天门方向,不好!手中的追风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把在鞘中沉寂了千年的上古神剑,此刻似乎感应到了真正的力量。云修紧握着手中的剑,低垂的眉眼瞬间光彩熠熠,下一秒已腾云而去。

而天门这边驻守的天兵已被突然袭击的魔军击杀了大半,明显占上风的魔军很快占领了天门,源源不断的魔界士兵涌了上来,眼看着就要冲上九重天。这时,只见一道白光如闪电般穿梭在黑压压的魔兵中,几下周旋,魔兵接连倒地,不一会儿便死伤无数。云修收回追风,于天门上方怡然而立,眼眸略扫,寡淡无情。

“你们魔界,就这点本事?”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天际飘渺云雾间或明或暗地闪烁着一颗黑点,看不真切,一恍然,那黑点骤然近在眼前,不,那根本不是黑点,那是历代魔君的坐骑——冥凤囚凰。

冥凤开路,魔君涅槃。

终于来了。

当云修看着冥凤展翅,散发着幽深暗绿的光芒向他缓缓靠近,仿佛时间静止了,而冥凤背上的她勾勾唇,明媚地笑着说。

“云修,我是无月。”

天界的人终究姗姗来迟,碰上强壮如浪涌的魔兵,一场大战一触即发。那些原本被云修杀死的魔兵因为无月的到来,全都死而复生,甚至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

这一场混乱的大战中,唯有两人一直静静地按兵不动。云修依旧单足点地立于天门之上,居高临下,全然不将下面那场天魔交战放在眼里,他闭着眼,细细地思量着那句话——云修,我是无月。

无月站在冥凤背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望着眼前的人,媚眼如丝,红唇轻启。

“昨日你我只有打成平手,今日再来一次,定胜负,如何?”

“无月,我等你这句话,太久了。”

语罢,两人一同消失在天门。

天族几乎出动了所有兵力对抗魔族,连资历老一辈的神仙们都前去助阵,众神惶恐,这次魔界竟然如此来势汹汹,这魔界女君真真是个狠角色。

那边天魔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而这边云修已输给无月三招。云修有些心烦,可又说不上来究竟为何,尤其是面对无月的时候。

“云修,拿出你真正的实力跟我打!”

无月看着云修走神的样子,怒吼道。

云修望着眼前的女子,定了定神,唤出追风剑,追风感应到魔的气息早已按耐不住出鞘,一时间云修重占上风。

云修祈祷着这场战争能久一点,否则又要回到无边无际无聊的日子里了。无月似乎是另一个他,桀骜,善战,无情。可他偏偏是神,神与魔注定无法同在。

追风瞬间被注满了力量,如开天辟地时撼动雷霆,“倏——”地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了无月的身体。可这对无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红唇微扬,被刺穿的身体刹那间恢复如初。

云修明白,魔是不老不死的,唯有魔心可以摧毁,那是无月的命门,除非有上古神器——锁心印,而锁心印早已在千年前失去下落。

“云修,你是不是在想着该如何杀了我?”

两人交手时,无月看着云修,突然开口道。

“是。”

“那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你不舍得杀我。”

不舍得,不可能。神从来不会怜惜作恶多端的魔,更何况是魔族女君。

可为什么,战神云修会在这一刻失神呢?

突然,万丈光芒从天际疾驰而来,将无月团团困住,无月动弹不得,云修惊愕得看着无月的身后——锁心印!怎么会,锁心印怎么突然出现了呢!

云修的耳边传来天帝的声音,“云修,你在做什么!还不赶快将魔女收服,用锁心印挖出魔心,为世间除去这祸害!”

云修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个局,天帝想借自己的手杀了无月,却将所有功过都推给自己,到时魔族必定将自己恨之入骨,天界之人嫉妒自己,如此一箭双雕,果真是明君啊!

“云修,要杀便杀,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今天若是不是不杀我,我定会杀光你们天界所有人,独霸六界。怎么,你真的不舍得杀我么?还是,你不如跟了我,将来山高水远,你我同行。”

云修面对无月的讥讽,无力地笑着,他终究还是用锁心印挖出了她的心。

无月倒在他的面前,轻轻地对云修说了些什么。

之后,便趁着云修不注意,拖着剩下的一口气逃走了。而在那之后,没人会知道,战神云修落泪了。

云修,你终究是孤单的。

从此,天下太平,天界繁荣。



若水谷一众人都为穗儿的死愤愤不平,齐聚若水山庄请师傅出山为穗儿做主。

可是,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穗儿回来了,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像往常一样还没踏进若水山庄就能听到她的叫声。

“师兄,穗儿饿了!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呀!”

师兄们各个瞪目结舌,望着那个笑吟吟踏进门的窈窕身影,已然忘了该做何反应。

云修似乎也被震惊了,而他却明白,那根本不是穗儿!

是她,她回来了!

原来穗儿便是当年无月最后的魔气所化,蛰伏了这么多年,她就是在等穗儿长大,以穗儿的身子重生。

额角一只玄色冥凤格外夺目,周身气场幽深强大,这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不对劲,这根本就是魔。

无月勾勾唇,似暗夜里绽放的曼陀罗,蛊惑人心,魅不可及。

“云修,我回来了。”


那时我才满一千岁刚刚成年,父君特别高兴,在魔界大摆宴席为我庆贺。

魔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自母亲离世后,父君禁止一切欢乐喜悦的活动甚至连魔族一年一度的鬼节都取消了。鬼节,是魔族唯一可以踏足人间的时候。那天,魔界子民可以变成人形随意出入人间,不受限制,没有束缚。

我跟父亲撒娇想去人间游玩,每次看哥哥们都格外开心地去人间,我只能眼巴巴看着,实在憋屈。我也想去看人间的戏,听人间的曲子,尝尝人间的美味点心,终于在我成年这天,父亲同意我去人间了。

可是我走得急,竟然忘了将真身变成人形。我的真身似蛇非蛇,似龙非龙,为了不吓到人,我只好躲在荒郊野岭。好不容易才来到人间,居然就这样躲着,我心里一委屈便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离我十丈之外,见我哭得伤心,便好奇道。

我正思量,完了,被发现了。可是,那少年非但不害怕我,还走近了些。

“小妹妹,你别哭了。你是不是迷路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对这里很熟,要不我带你走出去吧?”

我依旧不说话。

“你的脚受伤了,走得了吗?不然,我背你吧。”

我看着刚才碰到石头而流血的双腿,点了点头,然后乖巧地趴在他背上。

那是个很温暖的背,不像父亲的手总是冰凉,也不是母亲的怀抱已经忘了温度,那是真真切切的热血,那是人类赤城之心的温暖。

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附近的有趣儿事,可能是许久没见到人了,看见我有些激动。他是孤儿,从小被母狼养大,后来,猎人经过救下他并抚养他长大。猎人去世后,他便回到这里,独自一人生活,每天打猎捕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妹妹,你家在哪儿呢?”

“小妹妹,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到森林里来哦,这里有野兽出没,很危险的。”

“小妹妹,小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话好似催眠曲,我从未见过如此爱说话的人,虽然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但也招架不住困意袭来。

等我醒来时,却发现我们正被狼群包围,那少年紧紧地抱着我,我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紧张而急促。

“小妹妹,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当一个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侠客。不过,看来这个愿望没有机会实现了。待会我替你挡住狼群,你就跑!不要回头!”

我来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就冲了出去,用瘦弱的身体挡在饿得眼睛都冒着绿光的狼群前。他已经顾不得回头,只是大喊“快跑!”

我是魔,本来这些狼根本不会被我放在眼里,可今天是鬼节,我身处人间,法力尽失。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筋疲力尽时,我瘫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汗水浸湿了我的衣衫。原本受伤的脚此刻剧烈疼痛起来,我突然想到他,他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有两颗浅浅的梨涡,尤其是眼睛,那是人间没有的绝色。

远处的山头,群狼饱食后发出兴奋的嚎叫。我听起来却十分刺耳,仿佛自己的身体也被撕扯,咬烂,心中的怒火使我变回了魔。

后来,我一直在寻找那双眼睛,可我寻遍人间,终究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我听闻那九重天上的战神云修,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战神,所向披靡,无人可及,我便向他下了战书。

我从未料到,那双眼睛竟变得如此寡清,凉薄,全然没有了当年在人间的生机盎然,可我终究是找到了他。

云修,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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