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像乘滑梯一样,从南向北飞速略过向下凹陷的道路。车上的人握着方向盘,脚下踏着刹车,眼睛盯着前面车辆的尾灯,不时左右观望。他们用习惯的姿势,轻而易举地掌握速度和方向,为了快,尽力地慢。
由高架桥从地面升起造成的斜顶隧道里,大风呼呼地吹着,发出骇人的啸声。一根根巨椽间隔一米,顺着高架的走向排列,在隧道的顶上形成压抑的褶皱。
恬恬的额头被风吹得生疼,一只手攥着衣领,防止风把它的好友病字旁顺手塞进她的衣服,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在身侧摆动。
邹斌打了五六个电话,电话里,总是有人带着可疑的关心,不停地追问时间问题。最终定下的饭店就在这条隧道的另一头。
他紧跟在恬恬身后,因为她倔强地顶风前行,他也就无所顾忌地驼了背,胳膊紧紧抱在一起,假装自己不是一头瘦得皮包着骨头的熊。
恬恬深吸一口气,只顾着快走,衣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邹斌的脚步声铛铛地在身后不紧不慢,没一点力量地敷衍。
撇嘴,侧头。恬恬把隧道的阴影吸进肚子里,就像是驾驶战斗机器的人,身体里灌满了蓝色的液体。她放开手,让风放肆地钻进领子,吹她的耳朵,和脖子上的血管,纵情地接受风的邀请。
“你怎么了?”看见赵恬恬张开双臂的样子,邹斌像被抓了现形,赶紧挺直身体大声地问。
恬恬把脚趾活动几下,然后轻轻地踮起来。她的鼻尖向上用力,引着脖颈,顺着双肩、肚腹一直延伸到腿部。她的躯干在夜风的影子里站得笔直,双腿膝盖内收,双臂伸展摆动,与额头触碰。她开始左右游动,变成了一只冬夜里曼舞的天鹅。
一辆车贴着人行道开过,像是要撞到她。
“你慢点,你慢点!”邹斌在身后大喊,抖抖全身酸涩紧缩的骨头。
赵恬恬停住,像个动物似的,歪着头观察邹斌。这个老人,太不懂自然的美了。她的双脚蹁跹着接近邹斌,在他的周围起舞。
邹斌的笑容和上下打量的眼神,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件完美无缺的系带尼龙布风衣。
这是恬恬中学毕业后,第一次想要跳舞。没有舞鞋,她就不需要忍受疼痛,这是件美好的事。她完全不管邹斌那痴迷闪烁的眼神,在他身边的空地上,一圈接着一圈地旋转。
她本来最怕旋转,从前站在三面镜子的舞蹈教室里,每转几圈就要停下来防止摔倒。可是今天,本来带着几分恶意的夜风,先是变成美妙的音乐,让她动用全身的力量来温暖自己,又变成一双神圣的手,作为她的舞伴,温柔地保护着她。
邹斌拉住赵恬恬,站定时,她的背正对着车道。车一辆接一辆地划过隧道,她怂着肩膀,像刚从一个美梦里醒转,眼睛里都是害怕。那些车响得让人心惊。
“别跳了,一会儿摔倒了。”邹斌感觉到自己温柔得造作,与眼前这个年轻的肉体和灵魂都是那么不匹配。
赵恬恬的心情急转直下。
她仰望头顶上的一排巨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没有观众,就连什么时候停下旋转,都是不能自控的。
“天鹅从不停止舞蹈。”恬恬倔强地站直身体。
一个手里拿着张地图的细瘦男人,斜挎着一个灰扑扑的帆布包,一边躲闪,一边硬往前冲。赵恬恬瞪了一眼来人:斜分的鸡窝头,三角眼,阔鼻子,活脱一个电视里跑出来的小商品市场推销员。
“走吧,那边。”邹斌上来推了赵恬恬一把,力道不轻。她回过头去看邹斌,可没想到,他的脸上竟然也刻着跟那人类似的痕迹。
姜唯慢慢睁开眼睛,寂静无声。
天花板上,嵌着两个灯带,离她近的一个已经坏了,不仅没有灯罩,连两个灯管中的一个也缺失了,从接口处荡着一只隐约泛出红光的镇流器。她几乎从不在半夜醒来,所以对身处的时间和空间都非常陌生。
除了刚消失的一个混乱的梦境,和被邹斌送到医院,姜唯什么也不记得。
她的左手顺利地从身侧移动到腹部,感觉到长时间不活动的麻木。可是右手被压住了,动不了。
她用脖子支撑起头,向手边看去。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人趴在床边,头发柔软。她动了动手指,那压住她手的力量并不是这人的头,而是伸进被子里的一只手。
姜唯移开目光,从窗外传来一辆快车漂移时与地面发出的响声,一辆装了扬声器的摩托车,在那场完美的漂移后使劲地加速,发出“轰轰”的巨响。陌生的背影在窗前伫立,这才让她想到,身边可能有很多不认识的人。
两个白色的圆柱形物体缓慢地上下跳动,旋转,不时发出微笑时嘴唇蠕动似的声音。它们表面柔软,呈现粗布织物的纵横纹理,是一种非常接近天然的纹理。随着意识的触摸,两个物体自然地做出凹陷、扭转的回应,既像感受到舒适,又好像躲避瘙痒,有几分滑稽和调皮。
“家属把帘子拉一下,给患者抽腹水。”护士的声音平缓,从天花板长及地面的尼龙布帘“刷”一声闭合。两个光头老人各戴着一顶自制的白桶帽,慢慢悠悠地小声说话。
陆龙游的父亲得的是肝癌,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
“家属扶一下管子。用这个手,这样,别动了啊。”护士小声指挥陆龙游帮忙,自己却拿出手机,看着蓝色屏幕,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
父亲的肚子明显变小,护士的笑容却消失了。她把手机放回护士服前襟口袋,不顾病人的剧痛,快速抽出管子扔进垃圾桶,把口罩上沿推回到鼻梁,拉着小车就走。
“哎,你怎么睡着了?”汤米在身后使劲推了他一下。她的脸蛋又小又圆,梳着圆滚滚的齐颈短发,眼睛和唇瓣差不多大,眉毛又细又长,总是穿着短款式的上衣。在陆龙游的心口窝里,有汤米的一个黑暗的巢穴,在那里,她随便一个眼色就让陆龙游浑身冷汗、束手无策。他们生活的表演不悲不喜,正是最没有起伏波澜的湖面上,总也不停下但是永远不改变航线的一搜小船。可是他把对婚姻的反叛看做一种幼稚的行为。作为人类这个种群中的一员,没有几个人能真的摆脱婚姻的束缚。别人不能,何况自己。
“啊,我没睡!”陆龙游大声说,从姜唯的床边抬起头来。对姜唯越是牵肠挂肚,他就越要表现得漠不关心。这个世界是那么善良温存,可是如果对情爱不小心保管,说不定在哪一个时空,夺空一把利剑就能把两颗心千刀万剐。
病房里,所有的睡眠都沉入了深蓝的夜色里,崔正武坐在窗边的一个凳子上,用一个湿毛巾,搓从手指上脱下来的硬皮。
陆龙游用双手扶着两侧太阳穴,闭着眼,回忆梦境。
大学毕业后,陆龙游和姜唯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他结婚生子,她孑然一身。从那时起,姜唯好像停止了生长,一直保持着毕业生的容貌,让他恍惚觉得,她是他的一个孩子。
面对两种身份合二为一的女人,陆龙游的心里充满了痛苦。
谁能摆脱对女儿的依恋,谁能逃脱爱人的温暖。
他想去挣扎,可是只能在自己的内心里挣扎,想去忍耐,也只是无病呻吟和自知自觉的忍耐。
虽然知道,他对姜唯的感情是一件无因无果,自苦自尝,自生自灭的东西,可是他也知道,这东西有它存在的道理。
姜唯的失智是一生难得一次,对陆龙游来说,更是无比珍贵。她不会怒着脸甩开手,询问趴着的人是谁,他也不需要解释他为什么趴着,为什么握住她的手,像个贼。
少年时的陆龙游,像任何一个长到十二三岁的男孩一样,在自我意识的驱动下,轻而易举地感受到爱情的萌动,并且在接下来的青年时期、中年时期,都饱有蓬勃的爱情的渴望。
可是,在他刚刚感觉到人生开始时的打击,一下就把他的心智推回到不得不对任何事心存恐惧的幼年时期。他对许多事的看法变了,对爱情的看法,也就翻天覆地地变了。
他首先希望能有一个相爱的人携手到老,后来这个希望变成能有一个与他相爱的妻子,再后来,变成能保持某一个不动不破的,只要有爱就行的状态。
“你怎么在这?”姜唯忽然小声地问。
“哦,邹斌说有事,让我来陪你一会儿。”陆龙游直起身,用手摸摸额头。
姜唯把右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在面前轻轻地甩几下:“困了就去床上睡。”
“哦,好。”陆龙游把手放下,“想不想吃东西?”陆龙游又问。
姜唯摇头,问:“恬恬呢?”
“邹斌送她回家了。”陆龙游说。
姜唯把眼睛轻轻地闭上,想拼凑一些记忆,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来。她在梦里追陆龙游走了很远,没想到他就在自己身边。真是可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唯问。
“邹斌一告诉我就来了。”陆龙游说。
“现在几点了?”姜唯问。
“后半夜了。”陆龙游看了看手机,有两条从墨苏发来的短信。他看也没看就收回到衣兜。
“医生说什么时候出院了吗?”姜唯问。
“没有。”陆龙游想了想说。
赵恬恬的离开并没有让陆龙游觉得更加放松,反而使他有一种身份变换的恐惧。谁会整夜陪伴一个病人呢?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因为连续三天没有进食,姜唯的身体非常虚弱。她说了几句话,就又睡着了。
如果把人生喻做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那陆龙游是极适合做主角的那一个。他把手伸进姜唯的被子,与姜唯的那只紧紧地握住。他把额头顶在姜唯的被子上,头顶正隔着被子挨着她的胳膊。他疲乏之至,可又无处可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