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
满堂锦绣,宾客如云。姿容如霜的少年站在漫天雪地里,说,“我要退婚。”身后红梅傲雪,衬得少年紧抿的双唇如漫天的飞雪一般凛冽。
我理了理朱红色的衣袖,缓步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他:“可悔?”
少年陡然红了眼眶,嘴角绷紧,勉力吐出两个字:“不悔。”
我不懂被当众退婚的是我,此后,将被整个上京笑话的是我,为何红了眼眶的却是他。
“好。”
裹着无尽风雪,吹落一树红梅。一枚红色的花瓣落在他发间,凛冽的寒风绕着几缕发丝拂过少年挺拔的鼻梁。我仰头,压下心头酸涩,点了点头,取下腰间的玉佩,说:“既如此,今归还信物,此后,婚嫁求娶各不相干。”
那玉佩本是一对。一阴一阳,合在一起正好是一朵盛放的凤凰花,是去岁我生辰,沈湛送我的生辰礼。他娘胎里落了些病根,极畏寒怕热,那玉佩本是他父兄寻来为他养身的,自小不离身。他亲自画了花样,又寻了黎朝最好的工匠,才得了这一对凤凰花玉佩。他说,小雪儿,愿你永远如这凤凰花一般热烈、恣意、张扬、明媚。
我生于初雪,岁岁生辰,皆是下雪天,去岁却难得是一个艳阳天。血玉雕刻的凤凰花,在灿烂的旭阳下,恣意盛放,耀眼得不可方物。
那日,他在溧阳山顶的凤凰花下,表明心迹,许诺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他说,小雪儿,你爱名山大川,我就陪你走遍千山万水,你不愿做笼中的金丝雀,我便做一个闲散王爷,只愿你永远不需红梅傲雪。
才不过一载,曾许诺要一生一代一双人的人,却亲手扬了满树的凤凰花。他说“退婚”,说“不悔”,纵是我再洒脱,也不禁红了眼眶。
可我聂初雪是天青山最恣意的小雪儿,做不来哭闹纠缠的小女儿姿态,你说退婚,我便退,你说不悔,那便至此陌路。
雪簌簌地下,落了我满头。再抬头时,那滴悬在眉睫的眼泪,早已随风飘散,我深吸一口气,开口:“那么,请宁王归还信物。”
02.
说来,我与沈湛的相遇还颇有一些尴尬。
我叫聂初雪,是大理寺卿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我娘到四十岁才得了我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如珍如宝地宠爱。可惜我自小身体弱,我娘只得把我送到天青山她师傅那里学一些强身健体的本领。我娘本是江湖女子,偶然救了赴京赶考的父亲。那时,我娘初出天青山,看多了英雄救美人的戏本子,看我爹清隽雅洁,便赖上我爹,非要上演一出“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的戏码。
我在天青山长到十二岁,终日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眼看长成个大姑娘,却没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我爹觉得不能任由我这般肆意妄为,说什么也要接我回京,放在身边教养。
我回京的那日,上京连日下了好些天的雨,难得出了太阳。街头人头窜动,好不热闹。天青山地处西南边陲,虽不能说荒无人烟,也绝不繁华。我没见过这么繁华的街道,这么市井的人烟,见什么都有趣,看什么都想摸上一摸,瞧上一瞧,看上一看。
三哥哥见此,瞬间红了眼眶,揽着我的肩,直道:小雪儿这些年受苦了。
这些年,我其实过得很好,师兄师姐,师伯师祖都对我很好,有什么好的东西都先紧着我。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拍拍他的背,安慰道:“那三哥哥往后可得对小雪儿加倍的好。”
三哥哥顿时举起手,指天发誓,“那是自然,纵是天上的星星,三哥哥也能给小雪儿摘了来。”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道清朗戏谑的声音,“哟,这不是聂三儿吗?几日不见你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吗?”
我抬眼望去,只见人群熙攘中,一青衫公子,逆光而来,眼眸晶亮,唇角带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一个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可惜长了嘴。
我生平最忌讳别人说我矮,这人一见面便嘲笑我豆芽菜,那我怎么忍得了?能忍,我就不是天青山一霸了。
手一抬,袖中的袖箭,直取那人面门。三哥哥面色大变,飞快拾起小摊上拇指大的泥人击飞了我的袖箭。
“小雪儿,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这就是小雪儿吧,果真如聂三儿说的那般冰雪可爱,讨人喜欢。”
我怀疑他眼瞎!
三哥哥挠了挠头,拉着我见礼:“这是舍妹,聂初雪,刚进京,不懂规矩,还望宁王莫要怪罪。”
宁王敲了敲三哥哥的头,道:“你呀,知你今日进城,我与子衿在宴粹楼等你许久,不见你来,这才想着是不是小雪儿初次进京,在哪里耽搁了,过来看看,没想到,送我这样一份大礼。”
这时,我才知冤枉了人,羞愧得藏在三哥哥身后,呐呐开口:“那箭是我师祖特意制来我防身的,不伤人,沾到只会有些痒。”
“小雪儿,不必挂怀。初次见面,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这白玉簪你且收下,当做见面礼,日后,若见着喜欢的,再说与我,我定与你寻来。你即是聂三儿的妹妹,只当也是我的妹妹,往后见面,不必客气。”
宁王揉了揉我的发顶,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盛着一缕明媚阳光,晃得我移不开眼。
03.
三哥哥与平原侯家的小公子罗子矜,是当今圣上同母胞弟宁王殿下的侍读。当年夺嫡,还是太子的圣上被废,发配边疆,留下尚是稚子的宁王,在后宫受尽折难,几乎没了命。后来,圣上隐忍多年,蛰伏归来,收回皇权,对这唯一的亲人,可谓是极尽宠爱。
这位宁王却全全辜负了当今圣上的万千恩宠,没能长成一位吃喝玩乐的纨绔,反倒是长成了一副清风霁月浊世佳公子。若是宁王打马游街,上京城中闺阁女儿的帕子怕是都得把他淹死。
可惜这位朗朗如皎月的宁王,是个不开窍的。任凭上京的名门淑女帕子都揉烂了,也只知与他的两个侍读游山玩水、诗词唱和。
而我的到来,刚好打破了这一僵局。
宁王与我三哥哥要好,对我也自是多一分情谊,见了好玩的、好吃的,也想着捎我一份。渐渐地,上京的那些个贵女都想着与我结交,以此获得宁王的青睐。
这其中,我与镇南王家的二小姐林飞飞最要好,脾气也最相投。飞飞幼时跟着镇南王长在边关,为人洒脱直爽,是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跳脱性子。
那日,我正吃着尚书府的三小姐苏婉送来的栗子糕,“你就是那聂三儿的妹妹小雪儿”,门被一脚踢开,我含着一嘴的栗子糕,眨巴眨巴眼,“你也是来让我帮你给宁王捎东西的?”
“嘁!谁要给那小白脸捎东西。”一身红色劲装的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腕,“我能看看你的袖箭吗?”
我解下手腕的箭囊,骄傲地说:“这是我师祖特意做来我防身用的,里面有两种箭,一种淬有剧毒,一箭毙命,一种淬有痒痒粉,沾上一点,奇痒难耐。”
“真神奇!这箭这般小,这般软,居然能一瞬间穿破皮肤,取人性命。”
“我还有更神奇的”,我将走时师兄师姐送我的好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玄铁打造的匕首,一滴即晕的蒙汗药,上好的金疮药,闭气丹,芙蓉凝脂丸……惹得林飞飞一叠声地连连叫好。
这日,我与林飞飞正在宴粹楼听书,小姐夜会书生,互许终生,丞相提刀而来。忽地,斜伸来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拈一块软糯香甜的莲花糕放入我的口中。“宁王哥哥”,我欢喜地抓住宁王的衣袖站起来,“你也来此处听书?”
“是特意来寻你的”,宁王眉睫弯弯,仿若一汪春水盛在梨涡,带来满室清香。他倾身,莹白的指尖擦过我的额头,我吃痛一声。
“打个商量,小雪儿,你有喜欢的,我与你寻来,别再替她们送那些东西了,好不好,嗯?”
他声音低沉,如山间夜半清泉,带着蛊惑人的气息。我惊得几乎要跳开,连忙捂住滚烫的耳郭。难怪,这上京的女子都想多得他一份另眼相待,原是狐狸仙下凡。
“嘁!还不是你不知收敛。”林飞飞在一旁阴阳怪气
“讲道理,林二小姐,我与她们连话都不曾说过。”
我忙不迭隔在两人中间,避免两人争吵。我知飞飞是为我打抱不平,可她和我一般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万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便不好了。
幸好,宁王也并不计较,只揉了揉额头,嘱咐我别再收那些小姐的礼,才离开。
那日之后,宁王好像是为了我不再替别的小姐捎东西与他,往府里送东西送得更勤了,都是些看上去不贵重,但我不曾见过的新奇小玩儿意。
我大概是遗传了母亲江湖儿女的习性,不爱红装爱武装,对衣服首饰没什么兴趣,对宁王送来的这些机关暗器、刀剑匕首很是喜欢,三哥哥为此很头痛,“小雪儿,你也渐渐大了,还只爱这些刀呀、剑的,怎么嫁得出去。”
每每这时,宁王就会摸着我的头顶说,“没关系,小雪儿还小,况且女子也不一定就要沾花覆粉,小雪儿这般天真散漫、恣意洒脱也很好。”
我瞧着他眼里如郎朗夜空中璀璨星辰般绵绵不尽的温柔,不觉羞红了面颊。
04.
后来,我才知,他竟然那时就对我有意。
我大惊,“你该不会是变态吧!”
不怪我大惊小怪。实在是我那时太小,虽也十二三岁了,却是个完全没发育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一张圆乎乎的脸,又加之自小在山上长大,与同龄的女孩儿比起来,确实是过于稚气了些。
宁王好气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天际云絮缥缈,绿树成荫,他遥望远方,喃喃自语,“你不知你无拘无束的样子有多鲜活,你与这上京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孩儿有多么不同。你是天边的云,是远处的风,总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神色哀伤,那原本盛着春水的梨涡,像是被黑夜灌满,似是随时都会落下雨来。我知他是想起了他母后。听闻,先皇后少时也与先皇青梅竹马、情深意浓,只可惜,情爱在皇权之下,最不值钱。年少的情谊消散,先皇后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中生存得颇为艰难。她本该是战场上最英勇的女将军,为了爱情甘愿脱下武装,学她最不屑的勾心斗角。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蹉跎致死的,所以才知这恣意的鲜活有可贵。
我轻轻唤他,他方回过神来,又看了我半晌,才道:“但愿,我的小雪儿永远做这鲜活热烈恣意盛放的凤凰花,不必做傲霜斗雪的红梅。”
我呆了一呆,随即大笑,“有你在,怎会舍得让我去傲霜斗雪?”
他也跟着笑起来,牵住我的手似是承诺般,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眼睛道:“对,有我在,小雪儿便不需去做那傲霜斗雪的红梅。”
那时,我们都以为我们可以永远春风得意,永远鲜衣怒马,做这世间最恣意的风,去追逐最浪漫的自由。
却不知,没有人可以逃脱命运的齿轮。
05.
新建八年,登基不过八载的乾安帝,早朝时突发心悸,薨了。
雪下得很大,天地间只余一片白茫茫。
我一步一步踉跄在雪地里,不多时,大红的披肩上也落满了晶莹的雪花。
我突然忆起,我及笄前的某一天夜里,他来看我。他站在窗外,也不说话,只呆呆望着我院子里那株早已落叶的凤凰树,他的身影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中,几乎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想来,那时,他便知道,他皇兄时日不久了吧。
所以,那日,他才会那般决绝,又那般的悲伤。
因为,他说过,只愿我做恣意张扬的凤凰花,而不必红梅傲雪。
我哭了。
泪水一滴滴砸在冰冷的雪地里。三哥哥没有劝我,只是无言地给我又披了一件大氅。
“你不要怨他。”
三哥哥将我拥在怀里,他说,小皇子还小,不足以继承大统,宁王必须肩负起他的责任。先今皇权不稳,多方势力牵扯,他若贸然迎你入宫,不一定能护你周全。你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吗?是肃王余孽在皇上的茶水中下了毒,那毒无色无味无毒,常年日久地用下去,却可一点一点蚕噬人心。你是他的软肋,他赌不起,也不敢赌。他断了你的情,你或许一时难过,三年五载,便也释怀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说我的心好痛,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
三哥哥叹息一声,早知当日便不该接你回京,在天青山做一只永远快乐的小雪儿也好过现今这般。
那日,我在三哥哥的怀里哭晕过去的。因在雪地里太久,受了寒,当夜便发起了烧。梦里,好像一直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面颊,一遍又一遍,总也不够。我知那是宁王的手,他的右手食指尖有一块疤,是那些年他独自留在皇宫被宫女太监打的。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发现他手指上的疤时,问他疼吗?他笑着说,不疼。那疤,到现在都留了深深的一道,怎么可能不疼。我听三哥哥说,那些年,他在宫里过得很苦,下毒,被推进结冰的湖水,被滚烫的水烫……这点小伤,确实不算疼。
可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痛。
他那么喜欢我,喜欢到为我办了一场又一场灯会,喜欢到不顾一个王爷的身份只为求一件不甚值钱的小玩意。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像盛满了整条星河一样璀璨。
可,这条星河就快要坠落在无尽黑夜了。
06.
我醒来,已是三天后。
寒冬冷峭,白雪纷飞。三三两两的雪花颤颤巍巍舞到窗前,消融于温暖的牢笼。
“你不要怨他!”
我摇了摇头。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怨他,可我真的不怨。我知道,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昨日,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圣旨是为大理寺卿的小女儿与平原侯家的小公子指婚。封平原侯之子罗子矜为江南巡抚使,完婚后择日启程。
我们曾说过,要一起踏遍山河,巡游山水,做一对神仙眷侣。
现今这般,也算是践诺当初的誓言吧。
“只要不是他,是谁都好。”雪花拂过我的面颊,打湿干涩的眼睫。
罗子矜攥紧手指,“小雪儿,放心,我一定会竭力对你好的。”
我笑得明媚,恍如大雪中娇艳的红梅,“我当然知道子衿哥哥会对我好啦。”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放心,我与他从此,江湖路远,各自安好;你我之间,来日方长,方得始终。我会忘记他,过好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也希望你忘记你珍藏在心底的那个她,余生漫长,不负岁月。”
我离开那日,是一个有雾的清晨。
早春的阳光,柔软披洒,星星点点,照耀新发的嫩芽。
林飞飞穿一袭湖水蓝宫缎长裙,精致的妆容掩去她英气的轮廓,再也不是那个打马游街、恣意张扬的少女。
我看着她被霞光揉得朦胧温柔的眉眼,不觉有些出神。再过半月,她便要遵照先皇遗旨,入宫为后。这朵曾经草原恣意的野花,终于还是进了金丝的牢笼。
她似是知我所想,握住我的手,挣脱胭脂水粉的精致面具,灿若一笑,“放心,我也算得尝所愿。往日,每每见你与他形影不离,也多有不畅。但我不是那些个闺阁女儿,做不来拈酸吃醋的把戏,我钟意他,也喜爱你。所以,你们好时,我祝你们长长久久,如今,我也愿你们各自安好。”
她望了望我不远处的罗子矜,又道:“你与子衿的姻缘,是他求来的。他爱你之心,不压于沈湛,小雪儿是至情至性之人,我相信你定不会辜负了他的深情厚谊。说起来也可笑,往日,你与沈湛好时,我与罗子矜怎么也不会想到,还有得偿所愿的一天。可见,世事无常。此一别,相见无期。但愿再见时,你与他皆放下心中执念,你我皆余生欢喜。”
遥遥望去,溧阳山氤氲在金色光晕中,冬日枯萎的凤凰木,渐渐长出了新芽,树下似有一人,依树而立,黯然神伤。
我长久遥望,无声告别。
春花犹开,伊人尚在,终不似,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