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姥姥家住的时日很多。身体也不算很好,经常感冒,尤其在冬天,有时候恶化到咳嗽的程度,再沉到肺里。药的种类就那么几样,还不一定对症,当肺腔里实在火烧火燎的时候,姥姥就给我挤痧。
晚饭过后,一切收拾停当,屋里已经暗下来。姥姥点上蜡烛照亮,再倒小半碗酒置于床头,然后侧坐在床沿,用蘸了酒的手指,在我的脖子和胸膛使劲搓揉一遍,最后聚起两只手的几个指肚,一点点一排排的用力挤压搓过的地方的皮肉。
每一下都很疼。姥姥手上用着力,却一直慈爱的看着我。为了排解疼痛,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屋子的其它地方。
姥爷在读报。他坐在姥姥身后桌子另一侧,偶尔咳嗽几声,读的很认真。他没有上学读过书,却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道理。他读报的时候,永远在旁边放一本字典和一本自己用废烟盒和其它纸张订成的笔记本,遇到不认识的字便立即查出来,并记到本子上。
他的脸映在旁边的镜子里。那面精致的圆镜子背面,嵌着一幅穆桂英挂帅的工笔国画,是我尤其喜爱的物件。
镜子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匣式收音机。调台的时候需要捏着旋钮转来转去,里面会发出无线电滴滴答答的短调和冗长刺耳的杂音抑或是沙沙的噪声,直到调到某段评书或新闻的时候,噪音才会小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也坚定的把当时自己总在傍晚泛起想家情绪的原因,归罪于那台收音机的噪音。那声音总让本就孤静的夜变得更加空寂,也让我幼小的远离母亲的心灵瞬间没有着落。
还有墙角那个老式的橱柜,里面有姥爷的诸多宝贝。
还有很多……
终于捏完了,姥姥端走了酒。
我低头看着胸膛,烛光里,一片片一排排的紫红斑,让我觉得很是好看。短暂的疼痛,倒也换来入梦安然。
突然,一阵发条扯动齿轮的声音,墙上面传来“铛铛铛”的钟鸣。
姥爷摘下眼镜,把字典笔记本连同叠好的报纸,一并放到抽屉里。姥姥让我再往被窝里躺一点,又掩了被口。
感觉那一夜睡得很沉,也很长。
真的很长。
我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变了样。明亮了许多,宽敞了许多。
有评书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但没有了那些杂乱的声音。我转头看过去,收音机旁边,一台电视正在播放。姥姥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姥爷正提着一桶水从外面进屋。
屋子里摆设几乎都变了,那个需要一直上弦的挂钟还在墙上。
这时,胸膛和脖子上有异样的感觉,低头一看,有一排排的痧印。
姥姥扭过头来朝我笑:“醒了?老了,手上没劲了。”
姥爷提着空桶从里屋倒完水出来,咳嗽了几声,附和着说:“可不是老了。”
我这才发现,他俩真的老了很多。
我只不过睡了一觉,连梦都没有做,他们俩就老了。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红印,很浅,红色的深度,跟小时候胸前的紫红色相差甚远。
后来总是习惯性上火,一上火就到喉咙胸膛里。但我不让姥姥给我挤痧了,她老了,手上没劲了。我自己对着镜子,学着姥姥的样子给自己挤。每一下都很疼。以前姥姥给我挤的时候,也很疼,但好像并没有这么疼。
挤完后,我向姥姥炫耀我的手艺,她只摸着我的脖子问我疼不疼。
“不疼。”我笑着说。
怎么会不疼呢,比您捏的疼多了,我心里说。
不管这么说,出了痧,我又能安然入梦了。
感觉又睡了一大觉,却并不安稳。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
他俩不在了。
我从空空的床上爬起来,寻遍了也没有他俩的影子。墙上挂钟还挂在那里,只是钟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摆动。
脖子和胸膛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一般,呼吸又艰难起来。实在难耐,我走到镜子前,解开扣子,手指在胸膛上挤下去。
很疼,比任何一次都疼。为了转移疼痛,我又试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四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只能闭上眼睛,试着想起那朵昏黄的烛光,试着想起烛光里姥姥的面容,试着想起戴着老花镜读报的姥爷,试着想起那面嵌着穆桂英的镜子,试着想起声音谙谙哑哑的收音机,甚至试着想起搓揉在指间的酒香。
我试着想起所有,可还是减少不了疼痛。我睁开眼,镜子里还是只有我自己。
挤了很久,很疼。脖子上,胸膛上,一点发红的痕迹也没有。那疼痛已经不在脖子上,不在胸膛里,而是去了心里。
火钻进了心里,就再也挤不出来了。
这是我挤痧最疼的一次,疼得我掉下两行眼泪来,怎么也止不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