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南方车站的聚会》,回家途中,突然想起信乐团的一首老歌,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心碎前一秒/ 用力的相拥着沉默。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说不完温柔/只剩离歌。
彼时此刻,一首《离歌》几乎囊括了我所有的复杂观感。
01
先聊聊黑色电影。
和西部片一样,黑色电影(Film noir)诞生于美国,影评家罗杰·伊伯特曾将其形容为“这个冷酷的类型是最纯粹的美国类型片”。
通常而言,这些电影大体上都是有关犯罪和侦察的,聚焦社会的黑暗面。托马斯·福斯特在《如何欣赏一部电影》中曾这样解释:黑色电影中的“黑色”通常指黑暗的环境和用来拍摄电影的黑色胶片,但它也可以指人性的黑暗、阴暗的行为,以及主角们令人悲伤的结局。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美国诞生了一批黑到极致的黑色电影。
前期代表作,诸如《国民公敌》《邮差总按两次铃》《马耳他之鹰》《夜长梦多》《天才雷普利》等,其中由亨弗莱·鲍嘉主演的《马耳他之鹰》(1941),被誉为“在黑色电影之上的黑色电影”——“它比你能遇到的任何一部电影都更黑暗、更阴郁,在道德上也更模糊不清。”
后期代表作,诸如《体热》《出租车司机》《血迷宫》《冰血暴》《蓝丝绒》等。这些类型片,被电影史学者统称为“新派黑色电影”。其中以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出租车司机》最为著名,该片获得1976年第29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刁亦男导演在新作《南方车站的聚会》中,致敬这部伟大的黑色电影。
华语电影中的黑色电影代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银河映像“铁三角”杜琪峰、韦家辉、游达志创作的系列作品,诸如《一个字头的诞生》《暗花》《枪火》《暗战》等;前年由杜琪峰与游乃海监制,许学文、欧文杰、黄伟杰联合执导的《树大招风》,也是由银河映像制作。这些作品曾掳获过一大批七十或八十年代出生的影迷。
但在新世纪真正让黑色电影深入新生代内地影迷心底的是2014年的《白日焰火》。这部由刁亦男执导,廖凡、桂纶镁、王学兵主演的悬疑爱情片,是一部标准的黑色电影,几乎复刻了黑色电影的美学元素和类型风格。
可以说,在哈尔滨冰冷的夜色下,《白日焰火》通过富有诗意的镜头,让我们见识到黑色电影是如何模糊、暧昧、灰暗、怪诞、情色、矛盾、残酷、梦幻,并极致呈现出人性的无力、苍白、苟且、自私、冷酷、残忍、丑恶和荒诞。
就像当年宁浩凭借《疯狂的石头》横空出世一样,这部风格成熟稳健的杰作给刁亦男导演在中国的电影王国开拓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
超级爱看电影的上海作家毛尖对这个类型片也是情有独钟,她曾在影评集《一寸灰》中表示,“我们可以在新时代试试黑帮可以有多黑,而不是有多迷人。”
或许,刁亦男执导的新作《南方车站的聚会》回应了她的这种期许,并有可能超出了她的期许。
02
再说说平行逻辑。
前些年读过一本牙买加作家马龙·詹姆斯的布克奖作品《七杀简史》,那是一本被誉为“文学史上的新物种”“包罗社会万象的全景式巨作”。
全书各章小节都是以书中人物的绰号命名的,并用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七十多个与谋杀“雷鬼”音乐家鲍勃·马利相关的角色。
詹姆斯的笔调与传统“温柔的叙事文风”截然不同,他至始至终采用“呓语式”的自述语言,随处充斥着俚语、方言、口气、脏话。
通过这一部作品,我们就可以了解到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发生在牙买加的各个阶层的生活全景。
后来,我又在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金宇澄的《繁花》、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李洱的《应物兄》等长篇小说中看到类似的文体结构。
相较而言,我们习惯了“线性逻辑”的叙事套路,怎么开头、怎么推进、怎么高潮、怎么收尾,一环套一环,一步接一步,既符合预期,又井然有序。
但“平行逻辑”有所不同,是几条线交叉进行,有时候分开,有时候交织,有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情节或突如其来的角色,它在小说或电影叙事的进程中,极可能给我们带来“散乱”的印象,但相比线性逻辑,它带给我们更丰富的层次感、更饱满的空间感。
这样一来,当我们试图想表达的对象是社会或江湖的全景时,平行逻辑当然比线性逻辑更管用,也更好用。
回到黑色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
故事的主体发生在野鹅塘。由此,片子参加戛纳电影节的英译名叫:The Wild Goose Lake,这就让人丝毫不足为怪了。
野鹅塘一个名副其实的龙蛇混杂、各为其利的黑色世界。
各路人马集结于此,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难兄难弟,也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负义朋友;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仇家,也有“强忍悲痛,无能为力”的亲人;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追兵,也有“趁火打劫,借机谋财”的小人。
江湖中人莫问出处,也不问来路。
他们出生不详,住址不详,家庭不详,像是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像野鹅塘这样的地方,随处可见的那些南来北往的过客。
有的靠身体舔血过日子,有的靠出卖色相讨生活,有的靠孔武有力欺凌霸市,有的靠铤而走险梦想发财。他们游走在烂尾楼、旧宾馆、筒子楼、游乐场、麻将馆、小饭店中,接二连三上演围追、搜捕、猎杀的黑色戏码。
可以说,在罪犯在逃、警察在追、仇家在找、兄弟在帮的平行逻辑演绎的《南方车站的聚会》中,野鹅塘就是浓缩的江湖,也是一个全景式舞台,台上表演的是或贪或怨、或奸或诈、或丑或恶、或憎或恨的扭曲人性,人性的阴暗面从一次又一次恐怖血腥的杀戮中凸显出来,以其猩红色的光芒警示人心。
03
大舞台的焦点是至刚至烈的周泽农。
他精瘦、黝黑、冷峻,既高度警觉,又极度疲乏。
高度警觉是因为他是误杀警察的通缉犯,知道周边都是猎杀他各方势力;极度疲乏是因为胸口的枪伤,以及连日来的东躲西逃。
他带着地狱的气质和视死如归的勇气,出现在南方的车站——生命最后一站。
刚从五年的牢狱之灾中释放归来的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偷盗团伙的打打杀杀,但没料到还是再一次卷入死亡漩涡。
在逃亡和赴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在兄弟、朋友、妻子缺席在情况下,他毅然选择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陪泳女,作为自己最后遗愿的执行人。尽管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还是誓不回头地赴生命之河的最后一次会面。
警察在围堵,等待他的是死刑;仇家在撒网,等待他的是杀戮;势利小人在跟踪,等待他的是举报和告发。
他藏身破败的烂尾楼,用雪白的纱布,一遍又一遍地绷紧正在腐烂的伤口。
身体上的创伤,来自他咬牙切齿的仇家;而灵魂上的创伤,则来自他所爱的人。由此,生命最后一站,他想将赴死作为最后的礼物,献给他亏欠的妻子。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信徒,是能上刀山下油锅的硬汉,是可过五关斩六将的大哥,是宁赴鸿门宴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也不愿苟且偷生的亡命之徒。
但在冷酷、狂暴、杀戮的背后,在铮铮傲骨、拳拳到肉、至情至性的背后,周泽农想用他滴血的心,用不能表现出来的爱,谱写一曲死亡救赎之歌。
他有无与伦比的韧性和勇气,承受来自地狱之火的煎熬;他可以面对铜墙铁壁般的围猎,在爆发中走向毁灭,但他不能含恨于九泉。
浪子回头已晚,至刚易折难免。
陪泳女的出现,让他抓住死亡漩涡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完成生命最后一站的夙愿,完成创伤灵魂的重塑。
04
周泽农是至刚至烈的,而刘爱爱则是至阴至柔的。
一个是至刚易折,一个是上善若水;一个是渴望上岸的亡命之徒,一个是他命中注定的摆渡人;一个幻想将死亡作为礼物献给妻子的重托者,另一个阴差阳错冒险成全了他的重托。
全片拥有极致黑色的气质,地狱般的气质。如果说周泽农是这黑暗中的一丝微光,那么刘爱爱就是这地狱中、极度黑暗中的一丝白。
从周泽农的角度来看,《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个关于死亡救赎的故事,它讲述了一个被爱放逐的人、一个无法表达爱的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站,完成爱的表达,如何完成灵魂重塑。
周泽农在死亡游涡、紧张边缘困兽犹斗的时刻,死神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几乎都是拜刘爱爱所赐。
第一次在车站;第二次在野鹅塘湖心;第三次在小饭馆。
在车站,他们完成了身份的交换;在湖上,他们完成了身体的交换;在餐馆,他们完成了灵魂的交换。与其说这是一个关于亡命之徒临终遗愿的故事,不如说是江湖儿女互相交换的故事。
全片中导演煞费苦心精心设计的一幕,最最最最凄美的镜头,要数刘爱爱在野鹅塘湖心陪周泽农过夜那场戏。
那暧昧、迷人、梦幻、超脱的一幕,让亡命之徒暂时抛开了自己在逃、仇家在找、警察在追这一切人世间的噩梦,遁入天籁之境。
庸俗点,你可以说这是一场色情交易。
陪泳女用自己的身体在抚慰临死之人的创伤,换取他的信任,减少他的疑虑,再骗走他最后的酬码。
高尚点,你也可以说这是导演在隐喻:江湖有情。
两个萍水相逢的江湖中人,从利益交换到身体交融的升华,也是算是江湖有情有义的另一种微妙表达。
借用一句古诗来形容,这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现代性脚注;借用《七杀简史》小说里的话来定义,这是“人也许不认识人,但灵魂认识灵魂”的深层剖析。
深刻点,你可以理解成这是刘爱爱摆渡周泽农必须有的一场献祭仪式。
试想,如果导演想将周泽农最后的赴死升华为宗教里的“死亡救赎”,将刘爱爱的冒险成全理解成“灵魂摆渡”,那野鹅塘湖心这一迷人、梦幻、超脱的一幕,就是浑然天成的弥撒圣祭。
这里面的潜台词,是弥撒中的最后一句:“Ite,missa est”,即“去吧,弥撒礼成”。
礼成之后,周泽农踏上赴死之约的最后一程。
05
于是,我们在筒子楼302局促的房间,看到了一场困兽犹斗的杀戮之美。
看到了极致黑色电影的极致美学表现——那喷泄而出的鲜血,绽放在透明塑料雨伞上——这一幕,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这几乎是所有观众都渴望看到的一场以恶抗恶、以暴制暴、以黑对黑的杀戮——一场必不可少的、终结式的杀戮。
一方面这场看似无可避免,实则突如其来的杀戮,体现了暴力无意志的意志;另一方面也展现了导演的创作意图,黑色电影不仅可以更黑,还可以更迷人。
可以说,这一场杀戮,将内心熔岩般的热力和坚冰一般冷酷的命运合二为一;也可以说,这一场杀戮,是用恐惧与壮烈谱写了一曲的冷酷境界中的暗黑之歌。
于是,暴力美学令人产生了些许幻觉。
当他在逃亡过程中,无意间闯入一位临死老人的病床时,被他那死神般的眼神凝视之后,我们渴望他穿上那件阿根廷战神巴蒂的球衣,带上随后找到的刘爱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这当然只是幻觉。
因为这件球衣让周泽农在逃亡的途中,更容易暴露;这种不躲不藏的心态,已经毫无疑问地显露:他求生意志的自动解除。
但在奔赴地狱的门口,导演插入了神来之笔。
于是,我们在肮脏的穷街陋巷的垃圾桶上,看到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强暴。强暴者是被死神找上门的闫哥,受辱者是慌慌张张闯入的刘爱爱。
真可谓:地狱无门偏自找,多个陪葬总无妨。钢管重砸之下,既终结了一次暴力强奸,也打消了刘爱爱的最后疑虑。
于是,他们相约来到了小餐馆。
他们要了两份牛肉粉。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周泽农最后的早餐。像《白日焰火》最后那场吃包子的戏一样,刘爱爱没有吃。
当周泽农捧过刘爱爱的那碗粉,猛吸一口时,他的表情怔在那里,这有可能是导演给了周泽农全片为数不多的特写镜头,那也是他临死前唯一的内心斗争。
于是,我们看到周泽农被围堵的警察乱枪击毙在岸边。
最后,他倒在野鹅塘的岸上。没错,他上岸了;他淌过了死亡漩涡,上岸了。
没错,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站,完成了死亡救赎;而那些祸起萧墙者、落井下石者、趁火打劫者、滥杀无辜者却被死亡漩涡吞噬了。
片尾,生命赞歌《美丽的梭罗河》再次响起。像是为周泽农送别,又像是为刘爱爱的浴火重生鼓掌,更像是黑色电影长出了光明的尾巴,既讽刺,又熨帖。
这像极了《白日焰火》最后那支独舞。
风格的重演,仿佛是导演在署名,在戮盖自己的私印。
06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相当高级的黑色幽默电影。
高级在高度类型片的风格呈现,高级在不显山不露水的细节刻写,高级在导演什么都不说与又什么都说了的留白。
高级在让我们所有人像凝视善一样凝视恶,像抚慰善一样抚慰恶,像高扬善一样高扬旨在止恶的恶。
高级在让生命急流中至刚与至柔的张力留下不朽的篇章。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一边回嚼着电影残留的记忆片段,凭直觉写下以上的文字;一边单曲循环播放信乐团的《离歌》,一遍又一遍听到阿信嘶哑又有力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一开始/ 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最后我无力的看清/ 强悍的是命运。
这让我更无比坚信《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首离歌,一首周泽农的离歌。
但喜欢胡歌的影迷,也许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曲属于“胡歌的离歌”。因为这部电影成全了血液里始终流淌着冒险基因的胡歌。
首部主演的电影就如此出彩,这让他再一次从零开始,离开曾经让他红极一时的李逍遥、梅长苏、郑秋冬们,登上另一座高峰。
——END——
【Written By : 唐 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