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最后一个五一,我回到了故乡。
日落时分,我从鸟声中醒来,出门走动。门前横穿而过的高速公路正加紧施工,尘土飞扬。放眼望去,也不知来自何方,通向何地。突然想到,儿时钓虾捉泥鳅的小溪全埋在路下。童年的梦,怕是再也找不回了。幸好,屋旁的池塘仍在。郁郁葱葱的杨柳笼罩在四周,伸展着枝叶,叶子很绿。西天的太阳将落未落,似乎在那里惜别。落霞把余晖均匀地抹在高层的叶面上,返射着粼粼的光,与绿荫下碧波荡漾出的晕纹相映成趣。岸边还开着不知名的小花,诱我走上前去。
从来没有觉得我的家乡有这样宁静和美好。
这话是玲玲说的。
十天前,也是一个黄昏,我收到了她发来的这样一条信息。我这才知道她从广州到昆明,从昆明到麻城,晃荡一圈终于又回到了家。
何出此言?我问。
她说,如果此时你在此地你就明白——我在想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要以怎样的方式去生活。我总是太缺乏自信、勇气和谋略,显得糊涂、盲目又稚嫩,外带不甘心。
也许,我说,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只有在不断回首过去,重新审视自己中去一步一步接近真实。
重新审视自己,我的过去潇洒无忧又伤痕累累,而我真的似乎长不大了。
一个内心美好单纯的人是长不大的。我说。
......
此时的我正如十天前的她,在外天南海北地跑,从未把家挂在心上,回来了,却发现了家乡有生以来未曾发现的美好。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此时的感触。
可惜我已经不在家了,她回道。
......
呵呵,好好享受吧。现在我的感觉是我们越来越远了,以后的日子如何再见?
是又回学校了吗?
现在还没有,在咸宁,五一以后再去武汉然后回学校。你看,我永远在为中国的交通事业作贡献。
真服了你了。我觉得你似乎是在践行骨子里流浪的冲动,想停也停不下来。
不久后就会以你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本分了——赌博一样的一次选择。
我怎么觉得你这种说法让人恐慌。
连我自己都不自信别说你了,你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渴望安稳、安全、安心的生活,讨厌坐车。
能告诉我你的打算吗?
跟男朋友过日子去,为了哪个有朝一日能实现的理想慢慢走。
听到这话,我确实吃惊不小。男朋友?哪里来的男朋友?咸宁?莫非,她是翻出了一张旧船票,登上了一年前的客船?也许,该替她庆幸;也许,该为她祝福。毕竟,她等到了久违的歌声,正在走出梦境。那么,从此,归来或离去,开始或结束,都已不再是宿命的安排了。如此而已。
我回道,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
我就是你曾说的在现实面前妥协的人。曾经也有过希望,然而终究错过。
是的,我是说过这话。当时,我说:这个纷扰的时代,太多的人对梦想妥协。于是,那些抱定梦想的人,他们脆弱,他们负伤累累,可是他们拥有全世界的阳光,并且,永远不会衰老。是在那个冰雪覆盖的冬天,她被困在广州站。最后终于赶了回来,却已失去了行动的意义,因为,我们终究没能再见上一面。我就想到了沧月在《七夜雪》中写道:原来这一场千里的跋涉,只不过是来做最后一次甚至无法相见的告别。
就在我沉默时,她又发来短信:我在想以后要如何维系内心的艰难。
我说,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我已不知痛苦为何物,哀莫大于心死。
生活会让我们学会隐忍。
有谁了解彼此的隐忍?罢了,累了,哭过笑过,安静了。
回首半生匆匆,恍如一梦。
天生我材尔尔,人生苦短。
玲玲,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吗?在那个晨光微露的清晨,我们一行六人登上那座巍峨的高山,看到了初升的朝阳,意气风发的我们望着茫茫云海中的金光,当着苍天大地的面结义金兰,磕了八个重响。
后来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匆忙的见面看到彼此脸上都多了几分沧桑,相互调侃着,然后很快分开。再次相约,都因有事而一再耽搁。恍惚间,已过去许多日夜。已经有一些人开始走远,渐渐少了联系。各自都有不同的方向,无法停下来。生命就像一场华丽的舞会,总会和很多人擦肩而过,总有些人终生都不会重逢。都是些无法安定的人,离开或留下都不过如此。
此刻,我在向天空凝望,心中充满了无可名状甚至装模做样的迷茫。我再一次想到幸福,和一切时间地点人物无关,它只和幸福有关,因此,无迹可寻。
很多年以前,有位画家说,难以绘画的不是树叶,而是树叶间模糊变幻的阴影——我终于明白,同样,难以理解的或许并不是幸福,而是那些幸福之间的忧伤和迷茫。它们终于会让我们失去方向,终于会让我们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幸福的。甚至,它们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遗憾的是,我们都太不了解生活的真相了。我们一生都在追寻,试图接近真相,很多年以后,我们才发现我们明白得越多越痛苦,明白得越深越对生活充满怀疑。事实上,生活的真相是,不了解真相的人才是幸福的。
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