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求职
“那时候,我记得在整个办公室里,就你胆子最大,我们看见‘老虎’吓都要吓死了,哪里还敢和她对着干,跟她犟嘴!”说这话的是阿兰,她是肖林在上海欧丽公司工作期间带着他成功通过试用期的女师傅。
欧丽全称欧丽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落户在上海保税区内的新加坡企业,也是肖林从国企离职后,在上海找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阿兰个头不高,体态略丰腴,因长期吃药的缘故,齐耳的短发下,脸色看上去有些浮肿,但今天精神不错,红光满面,她说话还和以前一样,说普通话的时候,会时常不小心蹦出几句上海本地话来,年纪要比肖林小几岁,但岁月的痕迹也明显爬上她的额头,虽经化妆遮掩,但笑起来时仍能看见她眼角深深的皱纹,她是上海郊县人,也是肖林在欧丽碰到的第一位贵人。
“就是,就是,我也不敢!不过你们对‘老虎’也有些误会,她为人总体来说还可以,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跟她相处越久,就越能发现她的好。虽然我和她也分开好多年了,但有机会我和她也偶有聚会,聚会的时候,她也会像我们现在这样,谈起以往的人和事。说到欧丽,她也时常感慨,那时候得罪了很多人,而且搞得自己名声很差,但她说,她也是没办法,那时候,也是刚去欧丽,立足未稳,和杨波、石磊他们比起来,要年轻得多,因此想要做出成绩来得到老板的认可且又能立起品质的威信来,她不得不把自己扮成吃人的‘老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紧邻阿兰坐的是姚月,她比肖林和阿兰要更晚一些进欧丽,肖林在被黄雨逼着离职的时候,她才进公司,所以和肖林共事的时间并不长。所有在座的众人之中,也只有姚月跟黄雨一起工作的时间最长,大约有七八年之久,姚月也曾经一直是黄雨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是黄雨最好的姐妹,所以,她对黄雨的了解要比肖林他们要更多一些。
姚月个头明显要比阿兰高挑许多,手脚宽大,颧骨凸出,虽然长了一副北方人的骨架身材,但姚月也是上海郊县人,祖籍是浙江诸暨。
今天是肖林他们传统的团聚日,虽然肖林已经从欧丽离开二十年了,但这二十年来这样的团聚从没间断过,今天在座的都是曾经在欧丽工作过的老员工,二十年前发生过的历历往事,现在再聊起来就仿佛是发生在昨天一样,令人激动、感慨甚至唏嘘不已,有关‘老虎’黄雨的话题,就像餐桌上某道必点的佳肴,一旦有人开起头来,就无法刹住车。
“一山不容二虎!大哥,别忘了黄雨也属虎!”旁边有小兄弟帮腔,对着坐在主桌位的肖林调侃。
“对,肖林,我记得你和黄雨一样都是属虎的,所以你们总是针锋相对!”阿兰作证。
“对啊,我也曾经是只老虎,只是那会我给这只‘母老虎’灭了而已!”
“哪有灭不灭之说?你现在不比她差!你们在我们眼里,都是前辈,都是成功人士!”
“哪是什么成功人士,大家都一样……来,干一杯,为了这些伤心的往事!”肖林主动举起杯。
“干,干…”一帮人也紧跟着举起酒杯。
整个欢聚的气氛依然和往年一样美好,或许,人们总会对第一份工作有着最深厚的感情,对那时所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难以忘怀、甚至铭心刻骨,也或许,此刻的他们都还不愿接受已人到中年的现实,不甘心整天被工作的艰辛和家庭的琐碎所包围,聚在一起虽然时光短暂,但通过对往昔的回味,或多或少也能让他们曾忆起,那时的他们是多么青春年少,快乐无忧啊。
二十年过去了,今天的他们都还愿意停留在那个时代,像老牛反刍一般把这些琐事拿出来反复咀嚼,品味,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直到分别之时还觉得意犹未尽,期待着下一次的重聚。
那是1998年的深秋!
肖林记得特别清楚,那会刚过完国庆节,他就从国企匆忙辞职,单枪匹马来闯上海。
那时的上海正是飞速发展的好时期,日新月异,才从大学毕业离开一年多的时间,上海已经变化得让肖林感到有些陌生。
一座座飞龙似的高架桥仿佛都是在一夜之间就完工通车了,东方明珠璀璨的灯光也给外滩增色不少,曾经无人问津的陆家嘴,随着浦东大开发也腾飞了起来,黄浦江边也不再是肖林和女朋友小燕拍照时的模样,第一条地铁1号线也在紧锣密鼓地施工,施工现场到处都是尘土飞扬,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对于今天的上海,肖林既害怕又兴奋,此次,他重新回来,不再是来求学或观光旅游,而是要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繁华的大上海寻求一方立锥之地,来承载他所有的梦想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
来到上海的第一天,他就买来人才市场报,仔细阅读报纸上刊登的每一个招聘启事,再逐一小心翼翼地把适合自己条件的单位画上一个又一个圈,再针对这些单位的性质和要求,精心准备着最能打动单位负责招聘人员的简历。
那时,电脑也不普及,打印一份简历费用极其昂贵,为节约成本,肖林也只能拿把尺子在空白的一摞A4纸上认真地画表格,然后,再用手写的方式把个人信息、学历、工作经历、社会实践、个人自评等信息一一往表格里满,直到填到他满意为止。
然后就是去邮局给每一封求职信贴上邮票,把这些满载着他希望的求职信逐一塞进绿色的圆筒状的信箱,他还会仔细检查信箱的投寄口,确保这些信件是被真的塞进了信箱,而不是卡在投寄口。
一周过去了,这些求职信就如同一颗颗小石子投进大海,除了有时候,他还能听见求职信在绿色信箱桶里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轻微的响声外,并没有激起任何一点浪花。
而此时,当初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兄弟,也在听说肖林要回上海求职,而欣然同意暂时收留他的那位好哥们,也开始陆续在肖林耳边唠叨:“我的工作换了,房租要到期,再过几天我就也得搬家,你还是赶紧想办法找个住的地方吧! ”
肖林理解他,虽说这哥们是真心帮他,但确实他的条件也有限,况且他最近确实也新换了工作,新的公司能给他提供免费的职工宿舍,倒不是这哥们故意为难肖林,要赶走肖林。
这大学哥们也曾有意要把这房子转租给肖林,但此时的肖林,兜里除了国企发的最后一个月工资,300块钱之外,已身无分文,在工作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想要租这个房子那只是一种奢望,就这300块,肖林还得省着花,还得指望着这点可怜的钱去买报纸、写求职信的纸张、邮票,以及每天去跑人才市场的费用和解决每天的吃喝。
肖林在上海是有亲戚,那里有在他读大学期间,最喜欢他的舅奶奶一家,在他重返上海后的第二天,他就乘车去过舅奶奶家,告知他们,我,肖林又回来了,以后想要在上海讨生活,当然此次来,也不是仅此而已,主要是要记下舅奶奶家的地址和电话,以便求职信有企业回音时能及时收到通知。
舅奶奶一家也曾客气地要留肖林住他们家,让他住她们那里耐心找工作,说在她儿女家随便哪一家挤挤总能挤出个地方来让肖林居住,但最终仍是被肖林婉言谢绝,对于寸土寸金的上海,他知道在一个本来就很拥挤的家庭里再硬塞一个大活人,那意味着什么,对于每家只有三、五十个平方但要住进三代人的家庭,他没脸去骚扰也没法开这个口。另外,极强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让舅奶奶她们看到他落魄的狼狈样,此时的肖林,除了学历光鲜外,一无所有,在拿到舅奶奶家准确的地址和电话后,他匆忙逃回了兄弟那快要搬走的住处。
口袋里的钱越用越少,哥们说的最后租借期也越来越近,肖林仿佛彻底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现在,他每天除了疯狂地去人才市场、买人才市场报和到处投简历之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祈祷,期盼着能快一点能收到面试的好消息,他几乎每天都要给舅奶奶家打好几个电话,问有没有接到要他去面试的电话或回信,但每次,都被告知,没有!
挂上电话的那一刹,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绝望,来上海求职的那份热情、兴奋,以及对未来蛮好生活的期许,就这样一天天、一丝丝地被抽走,偌大的、繁华的大上海,竟然没有他的一点容身之所,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能力,和能找到工作的希望,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从国企裸辞。
“再坚持几天吧!或许,那些求职信还没寄到公司里,也或许人事部门还没来得及看,所有回信或许也还在路上!”他每天都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重金招聘,无任何门槛,只要你年轻,有理想,有激情!”看着眼前贴在电线杆上的一则招聘信息,肖林仿佛溺水时抓住一根稻草,他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也不管这则招聘的背后是不是个骗局,有没有危险,此时的他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毕竟,此时,除了他这个大活人外,也没什么值得人家去骗的,最不济就去卖身!
翻看了肖林的简历和毕业证书,面试的老板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大概了解下肖林的当前状况,就没有再多问什么,略微沉思了一下,说:“那你明天把行李搬过来来上班吧!”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肖林差点感动得流下眼泪,在房租到期的最后两天,肖林背起他的被窝行囊离开他那哥们租借的房子,从闵行长途跋涉,在遭受公交车售票员若干个白眼之后,临时搬进这家在浦东的能提供宿舍的直销公司。
对于这家公司,肖林不敢说好说坏,但无论以后何时再想起这家公司,他依然还是很感激那个老板,不仅仅是老板在他就要睡大街的时候,接纳了他,更是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又让他重新燃起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这不能算是一家正规公司,只是几个合伙人在浦东这里租借了办公楼的几个房间,除了每天开会、培训和搞活动必要的空间外,其他地方都密密麻麻塞满了上下铺的架子床,以收留像肖林这样无家可归来上海打拼的年轻人,几个老板年纪都不大,和肖林差不多,面试也没有特别学历要求,正如电线上的招聘信息一样,只要口齿伶俐,不痴不傻,有梦想即可,对于能招到肖林这样的高学历,也实属意料之外,之所以当时要了肖林,也可能是当时面试肖林的年轻老板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从肖林的身上,他看到了当初落魄的他自己。 肖林一直有些遗憾,直到离开,他都没法知晓当初收留他那个长得像肖林高中班主任的年轻老板的名字,只记得他很和蔼,说话轻声细语,应该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吧。
在这家公司,每天的工作很简单,说是直销,其实就是一大早,所有的业务员都要带着老板从小商品市场廉价批发来的三无产品,牙刷、按摩器等,按地图上所标识的片区选择目标小区,然后地毯式地按楼层敲开每一家的大门,用最真诚而又最虚假的公司培训的广告语,去说服那些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竭力劝说他们买下这些三无产品,价钱确实不贵,三把牙刷才五元,按摩器也就十来块钱。
等天黑之后,华灯初上,所有的业务员也都会像归巢的小鸟一般,返回到住处,聚拢在一起。
此时,老板们会根据每人当天推销出去的牙刷和按摩器的数量,统计谁是当天的销售冠军,并以此类推,谁是周冠军,谁是月冠军,对于这些销售冠军,公司会现场给予嘉奖,或奖励一顿免费的晚餐,或直接奖励现金,算是提成,那场面非常火爆,不亚于现场抽奖,拿到奖或没拿到奖的,一样都很激动,尤其是那些就差一点就能拿上销售冠军的,除了懊悔之外,还暗地里要铆足劲,在熄灯之后,他们还要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照着地图,寻找哪个小区还没被业务员推广过,对于这些漏网之鱼他们要牢记在心,以便明天一早能比其他业务员捷足先登,上门推销。
肖林深深知道,这里不是他能长久存身之地,但奈何投出去的简历依然杳无音讯,还是没有得到一个面试的机会,接连不断往舅奶奶家打电话问消息,也只会让他们也跟着着急。现在临时有了这么个存身之所,肖林也没之前那么急躁了,他把打电话问消息的频次拉长了一些,三天打一个电话。
日子就这样又平静过去了几天,睡在肖林身边的业务员也每晚都在更换,对于一直没有好销售成绩的业务员,老板们采取淘汰制,毕竟床位有限,这些可贵的资源自然是要留给能给公司创造财富的员工,而不养懒汉,其中也包括那些在保税区找到工作而离去的人员,关于保税区,听得多了,也被肖林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尽管肖林每天也还跟着这些业务员早出晚归,但销售成绩依然也还是垫底。
那年轻的老板对他还挺和善,尤其知道肖林曾受过高等教育,和那些农村里上来的初高中生不一样,故对他也网开一面,并没有拿成绩刻意去为难他。
肖林每天走门窜户做直销,看到新出的人才市场报,他还是会疯狂地把它买下来,仔仔细细搜寻每一个招聘启事,就连缝缝角角都不放过,虽说肖林有较好的学历和一年多的国企工作经历,但在上海成千上万的求职大潮中,依然毫不起眼,尤其那手写的简历,在别人包装精美的简历面前,或许还是给肖林的求职带来莫大的不便。
等肖林后来也负责招人的时候,对于如雪花般飞来的求职信,他也不会仔细阅读,基本也都是匆匆扫上一眼,有亮点而且大部分符合招聘要求的求职信才会被纳入候选人名单,会接着仔细看,仔细推敲,99%以上的求职信基本都会丢到垃圾桶里或清除到电脑邮件的垃圾箱里,有些甚至看都不看就直接点删除了,那是因为他们已找到合适的员工,再来的求职信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至于对这些删除或废弃的求职信进行回信,那更加是不可能的,回信只是给那些有面试需求的候选人才会发出,而通过面试的人,用offer(录取通知书)的形式最终通知,这也是肖林一直迟迟收不到回音的缘故。
转眼又过去彷徨无助的一天,又该到肖林给舅奶奶家打电话问回音的时候,肖林惴惴不安地拨通电话,此时接电话的不是舅奶奶,而是舅奶奶的大女儿,大姑。
“哎呀!肖林,你这孩子咋才打电话来?我们都要急死了,几天前就收到一封信,要你去面试,明天就是最后期限!”电话那头,火急火燎。
“哦,真的吗?”肖林心中一热,都忘记提前准备好的那些假话,瞬间乐开了花,但他也担心这家会不会也还是和现在这家搞直销的公司一样,故又多问了一句:“大姑,帮忙看下是什么公司?在哪里?”
“欧丽科技有限公司,在浦东保税区的!”
“哦,保税区的啊?我马上过来取!谢谢你,大姑!”放下公用电话,肖林仿佛天空一下子晴朗许多,街边的行道树也变得亲切起来,肖林恨不得立马跑过去抱抱它们,甚至去亲吻一下它们,但又怕路人会把他当成个疯子。
保税区里的公司,他知道,机会已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未完待续